墨燃在寒潭底已跪了三日。
刺骨的冰泉漫过膝盖,将玄铁镣铐冻得冰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间的刺痛。他垂着眼,望着潭底细碎的沙砾,听着岸上传来的琴音——那是楚晚宁在抚琴,《裂冰诀》的调子,清越中带着彻骨的冷,像极了此刻两人之间的距离。
三日前,他闯了天问殿,当着满朝仙门的面,将楚晚宁护在身后,对上了修真界的公敌。可楚晚宁反手就是一道天问,银鞭带着凌厉的仙力抽在他背上,皮肉绽开的瞬间,他听见楚晚宁冷得像冰的声音:“墨燃,你可知罪?”
他知。他知自己私放魔族余孽是错,知自己搅乱仙门秩序是错,可他更知,那所谓的“魔族余孽”,是当年救过楚晚宁性命的故人,而那些口口声声要斩妖除魔的仙门长老,背地里干的却是贩卖孩童、修炼邪术的勾当。
可他不能说。楚晚宁是重华尊主,是修真界的楷模,他不能让那些肮脏的真相玷污了楚晚宁干净的声名。所以他只能咬着牙,任由天问鞭一次次落下,任由众人唾骂他“以下犯上”“堕入魔道”。
寒潭的冰意顺着血脉蔓延,墨燃的意识渐渐有些模糊。他想起少年时,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冬日,他冻得蜷缩在山门角落,是楚晚宁脱下外袍披在他身上,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却暖得他心头发烫。那时楚晚宁还不是高高在上的尊主,只是个眉眼清冷却心软的师尊,会在他练剑受伤时,笨拙地为他包扎,会在他背书不过关时,耐着性子一遍遍讲解。
“师尊……”他无意识地低唤出声,喉间涌上腥甜。
琴音骤然停了。
墨燃抬起头,看见楚晚宁站在潭边,白衣胜雪,眉眼间依旧是那副清冷的模样,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红。“墨燃,”楚晚宁的声音有些沙哑,“你若认错,我便放你上来。”
认错?认什么错?认自己护着他是错?认自己不愿他被蒙在鼓里是错?墨燃笑了,笑得嘴角溢血:“师尊,弟子没错。”
楚晚宁的指尖攥得发白,天问鞭在他掌心微微颤抖。他看着潭中那个浑身是伤、却依旧脊梁挺直的青年,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他怎能不知墨燃的为人?怎能不知那些长老的龌龊?可他是重华尊主,肩上扛着整个修真界的安危,他不能徇私,不能让仙门人心涣散。
“冥顽不灵。”楚晚宁猛地转身,衣袖扫过石案,将上面的药瓶扫落在地。瓷瓶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谷中格外刺耳,墨燃看见那些本该用来疗伤的灵药,混着泥土滚落,如同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
寒潭的第四日,墨燃发起了高烧。
意识混沌中,他感觉有人将他从冰泉中抱起,指尖带着熟悉的微凉。他挣扎着想睁开眼,却被一片温暖包裹。是楚晚宁,他竟亲自下了寒潭,将他抱上了岸。
“师尊……”墨燃的声音微弱得像蚊蚋。
楚晚宁没有说话,只是动作笨拙地为他褪去湿透的衣衫,小心翼翼地涂抹药膏。指尖触碰到那些狰狞的伤口时,墨燃感觉到他的手在抖,力道轻得像是怕碰碎了什么珍宝。
“为什么……”墨燃喃喃道,“为什么不信我?”
楚晚宁的动作一顿,眼底的清冷瞬间被翻涌的情绪淹没。他想说,他信;想说,他从未怀疑过他;想说,那些鞭罚,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戏码。可他不能说,他是尊主,他有他的身不由己。
“墨燃,”楚晚宁的声音低沉而压抑,“待此事了结,我便……”
话未说完,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尊主!长老们带人来了,说要即刻处置墨燃!”
楚晚宁脸色骤变,立刻将外袍披在墨燃身上,起身挡在他身前。“谁敢?”他的声音冷厉如霜,周身仙力暴涨,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长老们簇拥着走来,为首的玄真长老冷笑一声:“尊主,墨燃勾结魔族,罪该万死,您何必护着他?难道尊主也想与他同流合污?”
楚晚宁的指尖紧紧攥着天问鞭,指节泛白。他知道,这些人是铁了心要置墨燃于死地,今日若是护不住他,墨燃便真的回天乏术了。
“同流合污?”楚晚宁忽然笑了,笑得清冷而决绝,“你们口中的魔族余孽,是当年舍命救下我性命的恩人;你们标榜的正义,不过是掩盖肮脏交易的幌子。玄真长老,你敢说,你府中那些失踪的孩童,与你无关吗?”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玄真长老脸色铁青:“你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查一查便知。”楚晚宁抬手一挥,一道仙光直射玄真长老的府邸。片刻后,惨叫声、呼救声传来,那些被囚禁的孩童被仙力救出,玄真长老修炼邪术的证据也暴露在众人面前。
长老们面面相觑,再也无人敢多言。
危机解除,楚晚宁转身看向墨燃,眼底的冷意尽数褪去,只剩下心疼与愧疚。“墨燃,委屈你了。”
墨燃撑着虚弱的身体坐起身,望着眼前这个为他不顾一切的人,眼眶瞬间红了。他知道,楚晚宁为了他,不惜与整个仙门为敌,不惜打破自己坚守多年的规矩。
“师尊,”墨燃伸出手,轻轻握住他的指尖,“只要你信我,我便不怕。”
楚晚宁反手握住他的手,指尖的微凉与他的温热交织在一起。他看着墨燃眼中的坚定与炽热,心中积压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他俯身,将额头抵在墨燃的额头上,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信你,一直都信。”
就在这时,墨燃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黑血。楚晚宁脸色大变:“墨燃!你怎么了?”
“师尊,”墨燃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他望着楚晚宁,眼中带着释然的笑意,“那日为了护你,我中了玄真的邪术,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楚晚宁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早说?”
“我不想你担心,”墨燃抬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师尊,能为你做这些,我不后悔。只是……可惜,不能陪你到最后了。”
楚晚宁紧紧抱着他,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不准说胡话!”他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我会救你,一定能救你!”
他抱起墨燃,不顾一切地冲向药谷。仙力源源不断地输入墨燃体内,可那邪术早已侵入骨髓,无论他如何努力,墨燃的气息都在一点点减弱。
药谷的桃花开得正盛,落英缤纷,如同当年他们初遇时的模样。墨燃靠在楚晚宁怀里,看着漫天飞舞的桃花,轻声道:“师尊,你还记得吗?当年我在这里,偷了你的桃花酒,被你罚抄了一百遍心法。”
楚晚宁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滴在墨燃的脸上。“记得,我都记得。”他哽咽着,“墨燃,你撑住,等你好了,我们再喝桃花酒,我陪你抄心法,抄一千遍,一万遍都好。”
墨燃笑了,笑得温柔而满足。他抬手,想要拭去楚晚宁的眼泪,可指尖刚触到他的脸颊,便无力地垂落。“师尊……我爱你……”
最后一丝气息消散在空气中,墨燃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楚晚宁抱着他渐渐冰冷的身体,僵立在桃花雨中。他的世界,瞬间崩塌,只剩下无尽的寒冷与绝望。他低头,吻上墨燃冰冷的唇,声音破碎而绝望:“墨燃,我也爱你……你回来,好不好?”
桃花依旧纷飞,琴音却再也没有响起。寒潭的冰泉依旧刺骨,只是那个愿意为他承受一切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楚晚宁抱着墨燃的遗体,坐在桃花树下,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他守着那份迟来的告白,守着那份刻骨铭心的爱恋,直到岁月尽头,直到天地荒芜。
而那些仙门中人,再也不敢提起墨燃的名字,因为他们知道,那个被他们唾弃的“魔族同党”,是重华尊主用一生去守护的挚爱,是整个修真界,最干净、最炽热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