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阶覆雪，寒鸦啄食着阶前未化的血痂，像极了当年楚晚宁跪在儒风门受罚时，那些盘旋不去的、带着恶意的目光。墨燃提着一盏将熄的宫灯，灯影在雪地上拖出歪歪扭扭的痕，一如他此刻七零八落的心绪。
他找了楚晚宁三年。
从巫山殿的火海熄灭后，从那些被篡改的记忆如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溃烂的真相后，他就一直在找。世人都说楚晚宁死在了那场大火里，尸骨无存，可墨燃不信。那个总爱板着脸，却会在他受伤时悄悄塞来伤药，会在他饿肚子时默默煮一碗热腾腾的抄手，会为了护他不惜逆天改命的师尊，怎么会就那样消失在火海里？
宫灯的火苗猛地一跳，映出前方半隐在雾中的竹屋。墨燃的心骤然收紧，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过去。竹门虚掩着，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淡淡的药香混杂着雪气扑面而来。
屋内陈设极简，只有一张竹床、一张案几，案几上摆着半盏冷透的茶，还有一支断裂的玉簪——那是当年墨燃亲手为楚晚宁雕的，后来被他在盛怒之下摔碎，楚晚宁却悄悄捡了碎片，一点一点粘好，一直带在身边。
竹床上躺着的人，一身素白的衣袍，脸色苍白得像纸，长发铺散在枕间，几缕银丝夹杂其中，刺得墨燃眼睛生疼。是楚晚宁。
他还活着。
墨燃几步冲到床前，指尖颤抖着想要触碰楚晚宁的脸颊，却又怕惊扰了他，怕这只是一场易碎的梦。楚晚宁的眉头微蹙，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经清澈如寒潭的眸子，此刻蒙上了一层灰翳，看向墨燃的方向，却没有任何焦点。
“谁？”楚晚宁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久病的虚弱。
墨燃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师尊……是我，墨燃。”
楚晚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又放松下来，眼底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墨燃？”他轻声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不认识。”
墨燃如遭雷击，愣在原地。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知道，当年他做了那么多混账事，伤透了楚晚宁的心，可他以为，等真相大白，等他找到楚晚宁，他总能有机会赎罪，有机会让师尊再看看他，哪怕是骂他、打他也好。
可楚晚宁说，他不认识他。
“师尊，你看看我，我是墨燃啊。”墨燃的声音带着哽咽，“是那个小时候总跟在你身后，总惹你生气，后来……后来做错了很多事的墨燃。你再看看我，好不好？”
楚晚宁缓缓转过头，那双失焦的眸子对着墨燃的方向，却依旧没有任何温度。“我眼睛看不见了。”他平静地说，“三年前，大火烧了巫山殿，浓烟熏坏了我的眼睛。至于你说的墨燃……我不记得了。我的记性，也不太好。”
看不见了……不记得了……
墨燃只觉得天旋地转，那些被他刻意压下去的愧疚和悔恨，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将他彻底淹没。是他，是他亲手毁了巫山殿，毁了楚晚宁的眼睛，毁了他们之间所有的可能。
“师尊，对不起……”墨燃双膝一软，跪在了床前，泪水混合着悔恨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都是我的错，是我糊涂，是我被人蒙蔽，是我伤了你……你要打要骂，都冲着我来，别这样对我，别不认识我……”
楚晚宁没有看他，只是抬手，轻轻抚摸着案几上那支断裂的玉簪，指尖微微颤抖。“你走吧。”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这里，不欢迎陌生人。”
“我不是陌生人！”墨燃猛地抓住楚晚宁的手，他的手冰凉刺骨，墨燃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它，却被楚晚宁用力甩开。
“放手。”楚晚宁的语气冷了下来，眉头皱得更紧，“我再说一遍，我不认识你。你这样纠缠，很是失礼。”
墨燃看着楚晚宁冰冷的侧脸，看着他眼底那片毫无波澜的死寂，心一点点沉入谷底。他知道，楚晚宁不是真的不记得，他是不愿记得，是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牵扯。那些伤痛太深太重，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只要一触碰，就会鲜血淋漓。
墨燃没有走。他在竹屋外面搭了一间简陋的柴房，日夜守着楚晚宁。他学着楚晚宁当年照顾他的样子，每天为他煮药、做饭，打扫屋子，劈柴挑水。他不敢再轻易打扰楚晚宁，只是在楚晚宁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时，远远地看着他；在楚晚宁咳嗽时，悄悄递上一杯温水；在楚晚宁摸索着想要做什么时，不动声色地帮他搭把手。
楚晚宁对他的所作所为，始终视若无睹。他从不和墨燃说话，也从不看他一眼，仿佛墨燃只是空气，只是竹屋前的一块石头。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墨燃的头发渐渐也染上了霜色，脸上的轮廓变得更加硬朗，只是那双眼睛里，总是带着化不开的痛楚和执着。
楚晚宁的身体越来越差，咳嗽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甚至会咳出血来。墨燃请遍了天下名医，用尽了珍稀药材，却只能勉强维持着楚晚宁的生命。
那天夜里，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墨燃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惊醒，他冲进竹屋，只见楚晚宁蜷缩在床上，脸色惨白，嘴角挂着血迹，呼吸微弱。
“师尊！”墨燃慌了神，连忙将楚晚宁抱在怀里，想要喂他吃药，楚晚宁却偏过头，避开了他的手。
“墨燃……”楚晚宁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叫出这个名字。
墨燃的身体一僵，惊喜和惶恐同时涌上心头。“师尊，我在，我在这儿！”
楚晚宁的眸子微微转动，似乎在努力寻找他的方向。“你……还没走？”
“我不走。”墨燃紧紧抱着他，声音哽咽，“我说过，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原谅我为止。”
楚晚宁沉默了片刻，轻轻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口血沫。“不必了……”他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墨燃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楚晚宁。“师尊，你说什么？”
“当年的事，我都知道了。”楚晚宁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华碧楠的阴谋，你被篡改的记忆，你所承受的一切……我都知道。”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墨燃的声音带着委屈和不解。
楚晚宁的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带着苦涩的笑意。“因为……我怕。”他说，“我怕看到你，就会想起那些日子，想起你对我做的那些事，想起我对你的失望和痛苦。我也怕……怕你只是一时愧疚，等新鲜感过了，就会再次离开我。”
“我不会！”墨燃急忙说，“师尊，我永远不会离开你！当年是我混蛋，是我对不起你，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离开你了！”
楚晚宁轻轻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太晚了，墨燃。”他说，“我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眼睛看不见，记性也越来越差，我留着这条命，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也不想让你为我浪费时间。”
“不晚！一点都不晚！”墨燃紧紧抱着楚晚宁，泪水汹涌而出，“师尊，只要你还活着，就不晚！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我可以陪你看遍天下风景，我可以陪你做你想做的一切，我可以照顾你一辈子！”
楚晚宁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摸索着抚上墨燃的脸颊。他的指尖冰凉，带着粗糙的茧子，轻轻划过墨燃的眉眼，像是在描绘他的模样。
“墨燃，”楚晚宁的声音越来越轻，“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总爱跟在我身后，叫我‘师尊’，声音软软的……”
“我记得……你第一次为我雕玉簪，虽然雕得不好看，但是我很喜欢……”
“我记得……在儒风门，你为了护我，挡在我身前，哪怕自己受了重伤……”
“我记得……很多很多……”
墨燃紧紧抱着他，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楚晚宁的头发上。“师尊，我都记得，我都记得……”
楚晚宁的呼吸渐渐变得微弱，手指无力地垂了下去。“墨燃……如果有下辈子……”他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我不想再遇见你了……”
说完这句话，楚晚宁的头轻轻歪了过去，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师尊？”墨燃的声音颤抖着，他用力摇晃着楚晚宁的身体，“师尊！你醒醒！你看看我！师尊！”
回应他的，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无边无际的死寂。
墨燃抱着楚晚宁冰冷的身体，坐在床上，一夜未动。窗外的雨停了，天渐渐亮了，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楚晚宁苍白的脸上，却再也暖不热他的身体。
墨燃没有哭，只是眼神空洞，像是失去了灵魂。他轻轻地为楚晚宁整理好头发和衣袍，就像楚晚宁当年为他做的那样。
他将楚晚宁葬在了竹屋后面的山坡上，那里开满了楚晚宁最喜欢的梨花。他没有立碑，只是在坟前种了一株梨树，又在旁边搭了一间小木屋，像以前一样，守在楚晚宁的身边。
日子依旧一天天过去，梨花谢了又开，开了又谢。墨燃每天都会坐在坟前，说话给楚晚宁听。他说他这些年的经历，说他对他的思念，说他的悔恨和痛苦。
他说：“师尊，我知道你不想再遇见我，可是我还是想遇见你。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受委屈，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一定会让你幸福。”
他说：“师尊，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直到我死的那一天。到时候，我就可以去找你了，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会缠着你，再也不分开。”
他说：“师尊，我想你了……”
风吹过山坡，梨花簌簌落下，像是楚晚宁无声的回应。墨燃伸出手，想要接住那些飘落的花瓣，却只握住了一手冰凉的空气。
他知道，有些遗憾，一旦造成，就再也无法弥补。有些伤痛，一旦刻下，就再也无法抹去。他和楚晚宁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生死，还有那些无法回头的过去。
可他还是会等，等一个不可能的重逢，等一个不可能的原谅。
因为，楚晚宁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哪怕这光已经熄灭，他也要守着这烬余的温暖，直到生命的尽头。
山坡上的梨树，年年花开，年年花落，就像墨燃那没有尽头的思念和悔恨，在岁月里，无声地蔓延，直到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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