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阳光透过体育馆高窗洒下来，在木地板上切出明暗交错的格子。我蹲在看台的第三排，手心里攥着一瓶早已被捂热的矿泉水，目光紧紧追随着球场上来回奔跑的身影。江北寒又一次带球突破，他的白色队服已经被汗水浸透，紧贴着后背，勾勒出少年人特有的纤细而有力的肌肉线条。
宋佳颜宁瑶，你也太认真了吧？
宋佳颜用肩膀轻轻撞了我一下，递过来一包拆开的薯片。
宋佳颜来来来，补充点能量，你这眼神都快把江北寒的后背烧出个洞来了。
我这才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往前倾了半个身子，仿佛这样就能离他更近一些。接过薯片，我塞了一片到嘴里，咔嚓一声脆响淹没在场内的哨声和呐喊中。
宁瑶我哪有
我嘴上这么否认着，脸颊却不由自主地发烫。
宁瑶我只是在看比赛策略。
宋佳颜嗤笑一声，一副“我还不知道你”的表情。她是我进入大学后交到的最好的朋友，性格直爽，一头利落的短发配上永远简单的T恤牛仔裤，与我喜欢穿裙子的风格截然不同。我们大一入学被分到同一间宿舍，她见证了我对江北寒从注意到在意的全过程。
宋佳颜策略？得了吧，你连越位规则都搞不清楚，还策略呢。
她毫不留情地戳穿我，然后压低声音。
宋佳颜不过说真的，江北寒今天状态真不错，已经拿了十几分了吧？你看那边……
她悄悄指了指对面看台的一小群女生。
宋佳颜外语学院那几个，眼睛都快长在他身上了。
我心里微微一紧，像被什么细小的东西刺了一下。江北寒是体育特招生，专攻篮球，大我一岁，但因为复读一年，现在和我同级。他长得好看，是那种清爽又毫无攻击性的好看，笑起来眼睛弯弯的，露出两颗小虎牙，是我们学校论坛票选“最想交往学弟”榜单上的常客。我知道喜欢他的人很多，多得有时候让我觉得，自己只是混在这些身影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场上的江北寒似乎感应到我们的张望，趁着死球的机会，扭头朝看台这边望过来。视线相接的瞬间，他冲我笑了笑，抬手用护腕擦了擦额角的汗。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赶紧也朝他笑了笑，下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水瓶。
宋佳颜啧啧啧，还说你没看。
宋佳颜的调侃又来了。
宁瑶他……他只是朝这个方向看而已。
我试图辩解，声音却没什么底气。我和江北寒的关系，用“朋友以上，恋人未满”来形容再贴切不过。我们会一起吃饭，他会帮我占座，在我为头疼的高数哀嚎时耐心讲解，在我因为想妈妈偷偷掉眼泪时默默递上纸巾。他对我很好，好到周围所有人都以为我们已经在谈恋爱了。但只有我知道，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始终没有被捅破。一部分是因为我家里那条“上大学不准谈恋爱”的铁律，另一部分，是我自己也无法言说的犹豫。母亲去世才半年，我心里某个部分好像也跟着死了，对爱情提不起太多兴致，虽然贪恋江北寒带来的温暖，却又本能地抗拒更近一步。
中场哨声响起。江北寒一边用毛巾擦着汗，一边和队友说笑着朝我们这边走来。他个子很高，接近一米九，走在人群中很是显眼。我赶紧站起来，把手里的水递过去。
宁瑶累了吧？
我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江北寒还好。
他接过水瓶，仰头灌了几口，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汗水沿着他的脖颈滑进衣领，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脸上有点烧。我是个无可救药的音控加手控，而江北寒这两样都完美长在我的审美点上：声音是清朗的少年音，手指修长干净，骨节分明，因为常年打球，手背上还有几处淡淡的疤痕凸起。
宋佳颜打得不错呀，学长。
宋佳颜大大方方地拍了拍他的胳膊。
江北寒尽力而为。
江北寒笑了笑，目光却落在我脸上。
江北寒待会儿比赛结束，你们有空吗？学校后门新开了家冰店，听说抹茶味的很不错。
他知道我喜欢抹茶。我心里一动，一丝甜悄悄蔓延开来。
正要点头，包里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我拿出来一看，屏幕上跳动着“爸爸”两个字。
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了上来。这几个月，爸爸的电话内容几乎千篇一律：嘘寒问暖不到三句，就会拐到“有没有认识不错的男孩子”、“爸爸同事的儿子很优秀要不要见见”之类的话题上。
他好像变了个人，从前那个严防死守禁止我早恋的父亲，如今却恨不得我立刻找个男朋友，甚至有点……急着把我推出去的感觉。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了接听键。
宁瑶爸。
宁国华瑶瑶，在哪呢？
爸爸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背景音有点嘈杂。
宁瑶在学校体育馆，看篮球赛。
我尽量让语气显得正常。
宁国华哦，篮球赛啊……
爸爸顿了顿，声音忽然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刻意的随意。
宁国华那个……你晚上回家吃饭吧，爸爸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哦，对了，还有个朋友过来，你正好见见。
又来了。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这次居然直接领家里去了？我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场景：一个陌生的、被爸爸夸得天花乱坠的男人，坐在我家的沙发上，而我则要像个商品一样被展示和推销。
宁瑶爸！
我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引得江北寒和宋佳颜都看了过来。我转过身，用手捂住话筒，压低声音。
宁瑶我在看比赛，没空。而且我说过了，我现在不想见任何人！
宁国华就吃个饭，认识一下，又没让你怎么样……
爸爸的语气带上了几分恳求，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宁国华这个真的不一样，瑶瑶，爸爸跟你保证，人品、能力都没得说，我……
宁瑶我说了不去！
一股无名火窜了上来，我又打断了他的话。为什么他就不明白呢？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妈妈才走了半年，这个家就已经不像个家了。眼泪毫无征兆地冲进眼眶，我猛地掐断了电话，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江北寒瑶瑶？
江北寒担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深吸一口气，拼命把眼泪逼回去，才转过身，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宁瑶没事，我爸，啰嗦了点。
我晃了晃手机。
宁瑶让我晚上回家吃饭，我说不去了。
江北寒看着我，眼神里有关切，但更多的是理解和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
江北寒没关系，要是有事你就先回去。冰店我们可以下次再去。
他的体贴反而让我更加难受。那种被夹在亲情和自我意志之间的拉扯感，几乎让我窒息。我用力摇摇头，像是要甩掉所有的不愉快。
宁瑶不去不去！说好了打完比赛去吃冰的！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些。
宁瑶你们下半场加油啊，赢了的话……我请客！
江北寒深深看了我一眼，没再追问，只是温和地笑了笑。
江北寒好，那你可要破费了。
下半场比赛开始了。我重新坐回位置，目光追随着球场，心思却早已飘远。爸爸最近真的太反常了。
以前他虽然也管我管得严，但从不曾这样急切地、甚至有些蛮横地干涉我的感情生活。他眼神里偶尔闪过的疲惫和焦虑，电话里欲言又止的无奈，都让我隐隐觉得不安。
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是因为妈妈的离开对他打击太大，以至于他急于为我安排好一切吗？
就在这时，我的视线无意间扫过对面看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坐着一个男人，与周围热烈呐喊的学生们格格不入。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并没有看比赛，而是微微低着头，侧脸线条清晰冷峻，手里拿着手机，似乎在看什么，又似乎只是在发呆。
体育馆里人声鼎沸，光线明亮，可他周围却仿佛自成一体，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疏离感。很奇怪，在这么多人中，我竟然一眼就注意到了他。他不像学生，身上有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场。而且，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在我看向他的那一刻，他似乎也若有似无地抬眼，朝我这个方向瞥了一眼。
目光交汇只有零点一秒，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他很快就重新低下头，看着手机屏幕。我的心跳却莫名地乱了一拍。那种感觉很奇怪，不是面对江北寒时小鹿乱撞的悸动，而是一种……被什么东西轻轻蜇了一下的微凉触感。
他是谁？怎么会在这里？我们学校的篮球联赛，按理说不会有校外的人专门来看。
宋佳颜宁瑶！看球！
宋佳颜猛地抓住我的胳膊摇晃。
我猛地回神，只见江北寒正跃起投出一个漂亮的三分球，篮球划出完美的弧线，应声入网。全场爆发出欢呼声。
我也跟着鼓起掌来，暂时将那个陌生男人和父亲的电话都抛在脑后。现在，我只想享受这一刻，享受为场上那个耀眼少年欢呼的时刻。至于那些烦心的事情，就等到不得不面对的时候再说吧。我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江北寒身上，看着他因为进球而和队友击掌庆祝，脸上洋溢着自信灿烂的笑容。
阳光好像都聚集在他一个人身上。我却不知道，在对面看台的阴影里，有一道深沉的目光，已经跨越了漫长的时光，在此刻，无声地落在我身上，仿佛蛰伏已久的猎人，终于等到了他的猎物入场。而我和江北寒，以及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他棋盘上，早已布局好的棋子。只是当时的我，还全然沉浸在自己小小的悲喜里，对即将席卷我整个人生的风暴，一无所知。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