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时，天已经快黑了。我推开家门，一股糖醋排骨的香味扑面而来，这是爸爸的拿手菜，也是我最爱吃的。要是放在以前，我肯定早就兴奋地冲进厨房偷吃了，但今天，我的脚步却有些沉重。
宁国华瑶瑶回来啦？
爸爸系着那条褪了色的格子围裙从厨房探出头来，脸上堆着有些过分热情的笑容。我注意到他眼角的皱纹比上次见时又深了些，心里那点不快顿时化成了酸涩的泡泡。母亲去世后，他苍老得太快了。
宁瑶嗯。
我低头换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宁瑶好香啊。
宁国华马上就好，你先坐，客厅里有……
爸爸的话没说完，客厅与玄关的转角处，一个身影站了起来。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真的来了。
男人转过身，午后最后一点天光透过窗纱落在他身上。他今天穿得很随意，一件简单的浅灰色羊绒衫，衬得他肩线平直利落。没有了昨天体育馆光线下的疏离感，但在我家这间不算宽敞的客厅里，他依然显得格格不入。那种气场，不是靠衣服撑起来的，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
江慕礼宁小姐，又见面了。
他开口，声音比昨天透过电话听到的更加清晰，是一种偏低却不过分沉厚，带着些许磁性的嗓音，敲在耳膜上很舒服。我不得不承认，这声音……有点好听，是那种我会忍不住多听几句的音色。
宁国华你们……见过了？
爸爸端着菜从厨房出来，惊讶地看着我们。
江慕礼昨天在学校体育馆，有过一面之缘。
江慕礼解释道，目光却依旧落在我脸上，很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居然就这么直接说出来了？我以为他会装作不认识。
宁国华这么巧？那太好了，说明有缘分！
爸爸喜出望外，连忙招呼。
宁国华慕礼，快坐，别站着。瑶瑶，去洗洗手，准备吃饭了。
他叫我“瑶瑶”，叫他“慕礼”，听起来熟稔得刺耳。
我闷闷地“哦”了一声，躲进洗手间。看着镜子里自己有些烦躁的脸，我深吸了好几口气。宁瑶，冷静，就当是应付一顿饭，吃完就走。为了爸爸，就这一次。
饭桌上，气氛诡异得能滴出水来。爸爸极力活跃着气氛，不停给江慕礼夹菜，嘴里说的全是他的好话，什么“年轻有为”、“性格沉稳”、“特别会照顾人”，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我埋头默默啃着排骨，食不知味。
宁国华瑶瑶，别光顾着吃，给慕礼夹点菜呀。
爸爸在桌下轻轻碰了碰我的脚。
我动作一僵，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夹了一筷子离我最近的青菜放到江慕礼碗里，头都没抬。
宁瑶江先生，请自便。
江慕礼谢谢。
他道谢，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我看着他那双拿着筷子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又是一处长在我审美点上的细节。可惜，我现在对帅哥，尤其是这种被硬塞过来的帅哥，免疫！
宁国华慕礼自己创业，公司经营得很大呢。
爸爸继续找话题。
宁国华瑶瑶，你以后要是工作上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多向慕礼请教。
宁瑶爸，我才大二，离工作还早。
我忍不住提醒他。
宁国华不早啦，时间一晃就过了。慕礼可是名牌大学保送的高材生，理科特别厉害！你数学物理不是老是头疼吗？现成的老师在这儿呢！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江北寒理科也很好，经常耐心地给我讲题。爸爸明明知道有江北寒这个“同学”在帮我，现在却当着外人的面提我的短处，还捧着一个陌生人。这种刻意贬低我、又刻意抬高江慕礼的做法，让我心里堵得慌。
江慕礼宁叔叔过奖了，只是运气好。
江慕礼语气平淡，然后很自然地转向我。
江慕礼数学和物理有困难的话，理解基础概念很重要，死记硬背公式效果不好。
他说得挺诚恳，没有半点炫耀的意思。可我一点也不想领情。我需要的是江北寒那种带着鼓励和玩笑的讲解，而不是这种居高临下、仿佛专家指导般的语气。
宁瑶不劳江先生费心，我应付得来。
我硬邦邦地回了一句。
爸爸的脸色瞬间有些难看，在桌下又轻轻踢了我一下。
就在这时，江慕礼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看了一眼屏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然后略带歉意地对我们说。
江慕礼抱歉，接个工作电话。
说完便起身走向阳台。
饭桌上顿时只剩下我和爸爸。他立刻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恳求。
宁国华瑶瑶，你态度好一点行不行？爸爸难道会害你吗？慕礼真的是万里挑一的好孩子，我……
宁瑶好孩子？
我忍不住打断他，声音也有些发颤。
宁瑶爸，你了解他多少？我们才第一次正式见面，你就非要把我往他身边推？你到底怎么了？以前你不是最反对我大学谈恋爱的吗？现在为什么这么急？
我一连串的问题抛出去，爸爸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极快的、我无法捕捉的情绪，像是愧疚，又像是难以言说的痛苦。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颓然地叹了口气，声音苍老了很多。
宁国华瑶瑶，爸爸只是……只是希望有个人能替我来照顾你。慕礼他……他答应我会好好对你。
宁瑶我不需要别人照顾！
我的眼泪差点冲出来，拼命忍着。
宁瑶我有手有脚，我能照顾好自己。而且，我有……
我把“喜欢的人”四个字咽了回去，现在说这个只会火上浇油。
阳台的方向传来推拉门的声音，江慕礼打完电话回来了。他敏锐地察觉到饭桌上气氛的凝滞，但什么也没问，只是重新坐下，平静地拿起汤碗，先给爸爸盛了一碗，然后又很自然地盛了一碗，放在我面前。
江慕礼宁叔叔手艺很好，你多吃点。
他看着我说，眼神很深，像不见底的潭水。汤是山药排骨汤，炖得奶白，是我最喜欢的口味。他是怎么知道的？是爸爸说的，还是……巧合？
这顿饭的后半程，我几乎没再开口。爸爸也沉默了许多。只有江慕礼，偶尔会和爸爸聊几句经济形势或者社会新闻，言谈间能听出他见识很广，但语气始终保持着对长辈的尊重，不卑不亢。
我终于找到机会说吃饱了，逃也似的想躲回房间。爸爸却叫住我。
宁国华瑶瑶，去送送慕礼。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爸爸，这栋老式居民楼需要送吗？
江慕礼不用麻烦宁小姐了。
江慕礼开口解围。
江慕礼我自己下去就好。谢谢宁叔叔的晚餐，很好吃。
爸爸却异常坚持。
宁国华要送的，要送的。瑶瑶，快去！
我咬着唇，极不情愿地挪到门口，换上了鞋。江慕礼看了我一眼，没再推辞，对爸爸点了点头。
江慕礼那我们先下去了。
我们一前一后地下楼，谁都没有说话。老楼的声控灯随着脚步声一层层亮起，又一层层熄灭，光影在我们之间明明灭灭。
走到楼栋门口，夜晚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我停下脚步，硬邦邦地说。
宁瑶江先生慢走。
他却没动，转过身面对着我。路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他的五官显得更加立体。
江慕礼宁瑶。
他叫了我的全名，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
江慕礼我知道你很抗拒。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愣了一下，抬起头，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江慕礼我不想解释什么，也不强求你现在就接受。
他继续说，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江慕礼我只说一句，我是认真的。不是陪你演戏，也不是应付宁叔叔。
说完，他竟极轻地笑了一下，弧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却瞬间冲淡了他周身那种冷峻的气息，露出底下的一丝……温柔？或者说，是某种笃定的自信。
江慕礼外面凉，快回去吧。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走向路边停着的一辆黑色轿车。车标我看不太清，但车型流畅低调，融入夜色里，和他的人一样，不张扬，却存在感十足。
我站在原地，看着车子悄无声息地滑入车流，消失不见。夜风吹过，我才惊觉自己的手心竟然有点冒汗。
“我是认真的。”“我们有的是时间。”
他的话在我脑子里回响。一股莫名的、强烈的危机感，伴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像藤蔓一样悄悄缠上了我的心口。这个男人，好像比我想象的，要难应付得多。而爸爸反常的态度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个更大的、让我不安的秘密。
我转身上楼，心里乱糟糟的。原本以为只是一场可以敷衍了事的相亲，可现在，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已经开始脱离我预想的轨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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