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过昏迷中不辨时日,忽觉胸口传来轻柔推拿之力,暖意渐渗肌理,他缓缓睁眼,只瞥见一道黑影迅捷地从窗中窜出,转瞬消失在夜色里。勉力扶着桌沿站起,杨过踉跄走到窗边张望,却见屋檐上倒立着一人,头下脚上,正是日间逼他叫“爸爸”的怪人。那人身子微微摇晃,似风中信物般随时要坠落,杨过又惊又喜,低声唤道:“是你。”
怪人道:“怎么不叫爸爸?”
杨过喉头微动,轻声唤了句“爸爸”,他口头被占便宜,偏要暗自找补回来,在心中暗道:“你本是我‘儿子’,不过是老子暂且让你一步,叫你声爸爸罢了。”
怪人听得这声呼唤,脸上顿时绽开笑意,招手道:“你上来。”
杨过爬上窗槛,奋力向屋顶跃去,怎奈中毒后身子虚弱,指尖堪堪触到屋檐,力道便已耗尽,整个人直直往下坠。“啊哟!”惊呼声刚出口,手腕便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怪人拎着他的背心,轻轻将他放在屋顶,随后翻身站直。
二人尚未开口,西边房里忽传来窗格子“喀”的轻响,怪人眼神一凛,俯身抱起杨过,足尖一点屋檐,如飞鸟般疾奔而去。
怪人抱着杨过奔至镇外荒地,将他放下,沉声道:“用我教你的法子,再逼些毒气出来。”杨过依言盘膝而坐,运气导力,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指尖滴下数点黑血,胸口的滞闷感顿时消散大半,呼吸也顺畅许多。
怪人望着他,眼中满是欣慰:“你这孩子当真聪明,一教就会,比我当年亲生儿子还要伶俐。”话音未落,他眼中闪过一丝怅然,抬手轻抚杨过的头,一声叹息在夜风中散开,“唉,孩儿啊……”
这声叹息也触动了杨过。
他自幼失怙,母亲穆念慈痨病离世前告诉他,父亲葬在嘉兴铁枪庙,要他火化自己的遗体,葬在庙外,再去投奔郭靖。
杨过遵母遗命,从长兴到嘉兴,葬了母亲后,本理应按照母亲遗命前往桃花岛投奔故人。哪知他年纪小小却有自己的见解——母亲抚养他长到十一岁,期间的困苦都瞧在他眼里,然而就是挨到母亲积劳成疾离世前,母亲都不曾寻求过桃花岛一丝一毫的帮助。
连母亲都不愿依靠之人,真能成为她孩儿的依赖吗?
怕是最好的处境也不过是寄人篱下、任人摆布。
杨过幼时因着没有父亲,也曾叫人任意欺辱,乃是靠着他自己的拳头将那干人等各个打服。这使他早早不信任他人的善意,只信任自个儿的拳头。反正靠着母亲传给他的一些皮毛功夫,他又嘴甜伶俐,在嘉兴街巷偷鸡摸狗,逍遥自在,更不想去什么劳什子的桃花岛了。
但在嘉兴坑蒙拐骗的自由生活,不过是以强欺弱,以自己更大的恶意吞食他人较小的恶意,跟他人给予的善意可没什么关系。
如今这素不相识的怪人对他这般好,真情流露间,杨过心中一暖,纵身扑过去抱住他的脖子,哽咽着连唤两声“爸爸”,也不计较谁占谁的便宜了。
得他两声真心的呼唤,怪人欢喜更甚,大笑道:“好孩子!来,我教你我生平最得意的武功。”说罢蹲下身,口中“咕咕咕”叫了三声,双掌猛地向前推出,“轰”的一声巨响,面前半堵土墙应声倒塌。
灰泥弥漫间,杨过看得目瞪口呆:“这是什么功夫?我能学会吗?”
“这叫蛤蟆功,只要你肯下苦功,自然能学会。”怪人扬眉道,“学会了,再没人敢欺侮你——谁敢动我儿子,我抽他的筋,剥他的皮!你只须这么一推,再多恶人也得倒地不起。”
杨过脑海闪过绿色罗衣被自己一推委地的画面,指头大的珍珠滚落一地,躺在地上的女孩对着他骂骂咧咧,威胁叫嚷着要叫她爹爹打死他,而他一个跨步过去制住女娃娃呵呵冷笑,他习得了天下第一的武功,可再不怕郭靖黄蓉啦。
杨过心驰神往,对着要传授自己武功的怪人更是乖觉,心道:“若是你真传我厉害武功,你要当我爸爸,我便认你为义父也就是了。
当下,怪人便将蛤蟆功入门心法传给杨过。但杨过毫无武功根基,母亲穆念慈也不曾教他系统的读过书,所以虽然他聪明,一两遍就将口诀背得滚瓜烂熟,但却对领会其中要义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偏杨过仗着自己聪明,还总在不懂处自说自话。怪人教了半晌,听他说得驴唇不对马嘴,气得抬手就要打。可月光落在杨过俊美稚嫩的脸上,那手掌便停在半空,抖了几抖,终究没能落下。怪人面露伤感,只叹道:“你累了,先回去歇着,明日再教。”
杨过自被郭靖黄蓉的女儿郭芙嫌“手脏身脏”后,又在她面前跌了一跤,出了个大丑,对郭家本就存了厌憎,又想着跟着怪人练武,早日练成武功,忙道:“我跟着爸爸,不回去了。”
怪人却清醒了几分:“我脑子时常糊涂,怕会带累你。你先回去,等我想通一件事,咱爷儿俩再厮守,永不分离,好不好?”
杨过不知道他为何不愿意带着自己,怪人武功高强,杨过也无法勉强他,怕他是嫌弃自己不堪练武,要丢下自己,只得攥着他的手哽咽道:“你一定要早些来接我。”语气中满满的慕儒之意。
怪人点头应下,抱着杨过,悄无声息地将他送回客店。
杨过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叫柯镇恶的白发瞎眼老头就推门进来。杨过不知道他要做甚,身体躺着一动不动,凤眼却大睁着仔细瞧着他的一举一动,乃是欺负老人家瞎眼装作熟睡呢。
柯镇恶缓步走近,这时屋顶忽传来“飒飒”的纵跃声,这老头又转身出了房间。杨过长呼了一口气,刚要动弹,就见柯镇恶抱着郭芙又回转房间,将郭芙小心翼翼放在杨过里侧的床榻上。
杨过本就是假寐,柯镇恶的动作全落在他眼里,他知道这老头是惧怕来敌,将两孩子放置一块,方便看护。
柯镇恶不知道之前的人是路过还是来敌,杨过却知。可既然这老头要守着便守着罢,他不做他想,闭眼睡觉。
又休憩了一会,屋内只剩他与郭芙的呼吸声,杨过实在难以入眠,便悄悄睁开眼。月光从窗缝漏进来,落在郭芙脸上,照亮了小姑娘粉嫩的睡颜,睫毛如蝶翼般纤长,在眼睑下方涂抹出浓重的阴影来,衬得她的眉眼愈发精致美丽。
这段时间杨过每每想起郭芙来,总是一肚子的火气。现在这恶丫头就躺在自己身边,他虽对她做不了什么,却还是侧身抬头盯着对方熟睡的脸,打算当着这恶女人的面,好好把她骂一顿,来缓解他这肚子的火气。
他眼睛一瞬不瞬的望了郭芙好久,发现对着这么一张脸蛋儿,他是一句贬损的话也说不出口。这眉毛、这琼鼻、这小嘴……乃至寝衣侧边在脖颈处的一点胭脂痣都无不长在他自个儿的心巴上,他要是说郭芙坏话,岂不是是在骂自己的审美奇葩上不得台面吗?
盯得久了,杨过发现自己鬼使神差地凑得郭芙极近,鼻尖萦绕着郭芙身上淡淡的香气,杨过难以描摹是何物的香味,只闻着便满心欢喜,心潮澎湃。心头一热,他的唇已落到了雪白的香腮上。
大脑轰然成一片空白,杨过瞳孔震动,才醒悟自己究竟做了什么,立马回身躺好。
那个吻就如羽毛拂过水面,荡起一点涟漪后,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了。
杨过闭眼装睡,面容安稳沉静,只耳尖悄悄红了。
他年少混迹市井,勾栏瓦当里也去过,更过分的事不是不知道,并非什么懵懂无知的少年。更因着他容貌英俊,有不少姑娘对他示好,只他个性高傲并不把这些当成一回事,不与她们牵扯。
今日不知道怎么昏了头,做出这样的举动来……那一刻,他完全是不由自主。想到此处,他不由得恼怒起来,怎么是他去亲郭芙,怎么不是那恶丫头来就他。他只觉得自己又输给了郭芙,满心羞愧,虽尽力平稳自己,仍控制不住耳垂羞红,脸上也烧红一片。
这时,一片寂静里,屋顶上传来两人的对话声清清楚楚。
一人道:“你瞧那是谁?”
另一人答道:“奇怪,当真是他?”
“支呀”一声,柯镇恶开门将外面的两人迎了进来。
原来说话的就是郭靖黄蓉夫妇二人。
黄蓉问道:“大师父,这里没事吧?”
柯镇恶答:“没事。”
郭靖低声道:“是欧阳锋。”
柯镇恶一听“欧阳锋”三字,厉声喝道:“他还没死?”
“方才我们采药回来,见屋边人影一晃,身法又快又怪,追过去时已不见了。瞧着,九成是他。”郭靖沉声道。
说话时,郭靖走到了床边,见杨过脸色红润,呼吸平稳,欣喜道:“蓉儿,他好啦!”
杨过虽闭着眼,耳中却清晰听到“欧阳锋”三字,心中暗喜——原来义父竟有这般名号,连郭靖夫妇都忌惮,看来义父的功夫确如他所说的那般厉害。等自己学成了武功后,哼哼。
他心中得意,面上却不显,只做一副沉睡模样。
黄蓉跟着也凑过来查看,杨过感到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巡视几圈,就在杨过以为她要说什么时,她叫郭靖将郭芙抱走了。
次日清晨,经过两次排毒,兼之服用黄蓉制作的草药,杨过精神好转,手掌黑气大褪。众人放下悬着的心,便问起他母亲的事。
杨过垂眸道:“我妈咳了几个月,吃药也没用,后来还吐了血。她临终前说,我爹葬在嘉兴铁枪庙,让我火化她的遗体,葬在庙外,再去桃花岛找郭伯伯、郭伯母……”郭靖听得叹息不已,指着黄蓉道:“我就是你郭伯伯,她是你郭伯母。”
杨过轻声唤了句,却不行跪拜礼。
黄蓉又问:“你怎么不来桃花岛找我们?”
杨过自然不能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便推脱道:“妈吩咐我,到了桃花岛后要事事小心,听管听教,不可得罪人……我想反正我在这里也饿不死,所以……嘻嘻……所以就不来啦!”
听完,郭靖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面露伤感,黄蓉却目光闪烁,凝神望了他一会。
当日,一行人离了嘉兴,向东南而行。入夜投店,柯镇恶与杨过住一间房,郭靖夫妇带着郭芙住隔壁。
不再一个人睡一间房,杨过忧心,不知道义父是否还来寻他,教他武功。他现在对于学武有极大的热忱,觉得只有自己练成绝世武功,才能压过他人一头。
睡到中夜,屋顶忽传来“喀”的轻响,是义父!杨过大喜。身边的柯镇恶突然一跃而起,大喝一声,便破窗而出。杨过赶紧跟着跃起,奔到窗边时,柯镇恶已与欧阳锋在屋顶缠斗起来。
欧阳锋是杨过义父,又教授他武功,他自然希望欧阳锋打败柯镇恶,见柯镇恶被欧阳锋一掌逼得从屋顶摔落,他开心的拍掌而庆。却见一黑影飞身抢上,在柯镇恶脑袋触地前,轻轻拎住他的后领,缓缓放下,正是郭靖。
“死不了,快去截住欧阳锋!”柯镇恶咬牙道。
郭靖应声跃上屋顶,此时黄蓉已与欧阳锋斗在一处。
杨过知道柯镇恶是郭靖的师傅,想着师傅都打不过,徒儿又抵得了什么事?见欧阳锋需对战两人,也不担心,反而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的自己也跟着比划两招。
“欧阳先生,别来无恙?”郭靖朗声道。
欧阳锋闻言一怔:“你叫我什么?”脸上满是茫然,对黄蓉的攻势也只守不攻。
黄蓉抢言答道:“你叫赵钱孙李、周吴陈王!”
“我叫赵钱孙李、周吴陈王?”欧阳锋喃喃重复。
黄蓉又道:“不错,你还叫冯郑褚卫、蒋沈韩杨!”
杨过知道黄蓉这是利用义父脑子糊涂的弱点企图以弱胜强,内心隐隐忌惮她。却见欧阳锋果然被说得糊涂,抓了抓满头的乱发,已全无斗志。
“你这杀害我五位兄弟的老毒物!”
这时,柯镇恶已取了兵器来再斗,手中铁杖直逼欧阳锋背心,杨过暗暗为义父揪心。
却见“呼”的一声,铁杖竟被反震出去,柯镇恶握不住杖柄,连人带杖摔进天井。杨过对义父的敬意再添一层,对柯镇恶的鄙夷却又增加一层。
郭靖喊着师傅小心,马上以降龙十八掌掌拖住了欧阳锋。一掌轰来,欧阳锋也使出蛤蟆功。三掌相交,两人同时一震。
江南的屋顶本就轻巧,不比北方坚实。两人掌力相抵,劲力透过双脚传到屋顶,盏茶功夫后,只听“格格”作响,“喀喇喇”一声,几条椽子同时断裂,屋顶塌出个大洞,两人双双坠落。
杨过急忙跟着跑出,在外瞧见客店内早已乱作一团,哭喊声、惊叫声此起彼伏。杨过本在寻找着义父,四处都看不见时,见有两道黑影破墙而出,半边屋顶随之坍塌。
月光撒在相距半丈、闭目伫立的两道黑影面上,显露出郭靖与欧阳锋苍白窘顿的面容。
杨过见义父没事自然高兴,猛然又想起这四人连斗将客店毁坏半边,自己机灵跟着早早跑出,可那恶丫头呆呆的可知逃生?
想到逃出时,看到众人被瓦砾压住哭喊的,困在燃火房间哭叫的……杨过心口突突直跳,脑子还没厘清,身子便一回,又扎进了危险重重随时可能全部坍塌的客舍中。
杨过捂着口鼻冲在浓浓烟雾中,一鼓作气冲到了郭芙的房间。烟雾虽然浓厚,但客房摆设一目了然,没有一个人影。他又连续奔了好几个房间,都找不到郭芙的一点影子,正急得上火之时,从客店破开的一个大洞中,看到一个老人佝偻着身体护着怀里的小女孩朝自己来时的方向走去。
杨过再走近一点,细眯了眼去看,果然是柯镇恶抱着郭芙。
黄蓉迎上柯镇恶,将郭芙抱了过来道:“师父,您帮着扶靖哥哥,咱们走!”柯镇恶扛起郭靖,一跷一拐地向北行去。
杨过就这么远远的坠在他们身后,见他们一直朝着前方行走,没有一次停下、回头的,好似忘记了当初投店住客时还带着一个少年。
呵呵,杨过脸上露出一个极怪异的笑来。逃出来时他还担心这个恶丫头又折回去找她。可她有什么好担心的,她有那么好的爸爸、妈妈,跟师祖爷爷,自是多了去的人关心她,自己这个没人管的小乞儿却操心起了大小姐,实在可笑、可怜。
道旁景物已能依稀辨认,天色将明时,杨过仍是在身后默默跟着。没人找他他不想露脸,不知为何也又不肯独自跑开。
已经跟了好久,不知道还要行走多久,杨过从道旁白墙后探出一个小脑袋窥视,正好被黄蓉抓个正着。他飞快地缩了回去,心突突乱跳,刚转身奔了几步,便被一把抓住。被人扳回身子,来人正是黄蓉。
“郭伯母。”杨过不想多说,反笑嘻嘻地开口,“你们才来呀?我在这儿等好久了。”
黄蓉瞟他一眼,眼神似有狐疑,却也没多问,只道:“好,跟我们走。”
杨过应了声,跟在柯镇恶身后。郭芙藏在柯镇恶怀中被杨过的脚步声惊醒,揉着眼睛问:“你去哪儿了?”
她睡得两颊晕红,似芙蕖雪白花瓣染上的桃红,懵懂无辜的鹿眼荡漾着初醒时的水泽。她睡得这般香、这般好,哪会知道某人在客舍连转好几圈被熏个半死的狼狈呢?
杨过气得牙痒痒,故意道:“去捉蟋蟀了,可好玩了。”
郭芙撇撇嘴:“有什么好玩?”
“怎么不好玩?”杨过挑眉,“一个大蟋蟀跟老蟋蟀对打,老蟋蟀输了,又来两只小蟋蟀帮忙,三只打一只。那大蟋蟀可厉害了,跳来跳去,这边踢一脚,那边咬一口……”说到这儿,看着郭芙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满是好奇之色时,他住了口。
郭芙追问:“后来呢?”
杨过斜睨她一眼:“你说不好玩,还问什么?”郭芙碰了个钉子,赌气地转过脸去。
杨过却偷偷暗笑,原本沉闷自怜的心思一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