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脚的晨露还凝在松针上时，杨过是被草叶上的凉意冻醒的。他一睁眼就看见小龙女坐在不远处的青石上，白衣沾着些松毛，手里摩挲着半片干枯的松针，眼神淡得像山尖的雾。
“姑姑，”杨过立刻弹坐起来，揉了揉眼睛，语气带着刚醒的憨态，说道“姑姑，今日天朗气清，咱们去山外瞧瞧？镇上有人会卖糖画，能玩又能吃，可有意思了，我给你买只玉蜂儿的？”
小龙女抬眸，目光扫过他刻意堆起笑的脸，淡然道：“不，我得先养好伤，然后咱们须得练好玉女心经。”
杨过这才想起小龙女身上的伤，只道自己太过于急切破了功，连忙抬手就往自己头顶拍了一掌，力道控制得刚好，只听“啪”一声轻响，脸上立刻露出懊恼神色道：“该死！打你这胡涂小子！我竟忘了你的伤，姑姑，都怪我贪玩，你别生气。”
他演得真切，连耳尖都透着“自责”的红。小龙女看着他，指尖的松针轻轻捻断，声音依旧平淡：“无妨，既然咱们还要在这里呆一段时间，先搭茅屋吧。”
两人在一株老松树下动手。杨过选了靠南的地方，捡柴时特意绕去山坳，挖了几株带骨朵的玫瑰和茉莉，回来时怀里还裹着些紫藤藤蔓。他手脚麻利，茅屋搭得方正，又把紫藤绕在屋檐上，待花开时该是满架紫霞。小龙女的茅屋在北边，只捡了些粗枝搭成架子，连茅草都铺得疏疏落落，屋前留着满地野草，她说松叶清香够了，不用这些“闹人的花”。
小龙女说这娇艳欲滴的玫瑰与芬香逼人的茉莉是闹人的花时，杨过脑海闪过儿时塌上那稠丽的五官以及萦绕着的未名香气，他不由得点头称是，赞同道：“的确闹人。”却并没有动手去清理，而是任由这些个闹人的花儿包围他自己的茅屋。
往后便是日夜颠倒的日子，日间昏睡，夜里练功。杨过总在练功间隙找些乐子：比如清晨去溪边捉两条小鱼，烤得金黄递过去，说“姑姑补身子”；比如夜里练完功，坐在松树下给她讲古墓外的事，说桃花岛的桃子有多甜，说市集上的杂耍有多奇，讲的时候眼神亮得像星，末了总不忘加一句“不过再好玩，也不如跟姑姑在一起”。
小龙女大多时候只是听，偶尔会在他讲得眉飞色舞时问一句：“你很想回那样的地方？”
这时杨过就会立刻收了笑，凑到她身边，语气诚恳：“有姑姑在，哪里都是好地方。只是怕姑姑闷，才说些外头的事解闷。”
数月后，小龙女先练成玉女心经。那天夜里，她白衣在月光下流转，招式如流水般圆融，杨过在一旁看着，指尖悄悄攥紧，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小龙女要的绝不止玉女心经。果然没过月余，他也功行圆满，刚提了句“咱们下山看看”，小龙女就冷不丁问：“过儿，咱俩的武功虽已大非昔比，但跟你郭伯父、郭伯母相较，却又怎地？”
杨过心里一动，面上却故作老实：“我自然还远远及不上，但你跟他们大概各有所长。”
“你郭伯父将功夫传了他女儿，又传了武氏兄弟，他日相遇，咱们仍会受他们欺侮。”小龙女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像一根针戳在杨过心上。要知道武林之中最重武功传承，非是亲缘后代或是选定的继承人不能得到全部传承，郭伯伯将全部的武功传给独生女儿也就罢了，若是也传给武氏兄弟，岂非说明……
杨过立刻跳起来，眼底迸出怒色道：“他们若再欺侮我，岂能跟他们干休？”
小龙女冷冷道：“你打他们不过，那也枉然。”
杨过怒道：“那你帮我！”
小龙女微微一笑道：“我打不赢你郭伯母，仍然无用。”
听闻小龙女提起郭伯母，杨过低下头，深悔自己当时年岁尚小，少不经事，竟对着两个陌生人将自己的底细全盘托出，才有了古墓之局。如今小龙女可不又拿不欢迎自己留在郭家的郭伯母来诱哄自己留在终南山练武。
可小龙女不知，在古墓中呆过几年，杨过却再不是当时不知道轻重好坏的小少年。这段时间，他再回想起桃花岛的生活，已知郭靖相待自己确是一片真情，与郭芙、武氏兄弟也无深仇大恨，只不过儿时为了蟋蟀而争闹揪打而已，而这一切的感悟在于他终于了解真正的“恶”是什么。
杨过手指抠着衣角，像是在认真筹思。半晌，他才叹口气，说道：“瞧在郭伯伯的份上，我不跟他们争闹就是。”
小龙女点点头，话锋却转了：“你肯不跟人争竞，那再好也没有了。不过听你说道，到了外边，就算你肯让了别人，别人仍会来欺侮你，咱们若不练成王重阳遗下来的功夫，遇上了武功高强之人，终究还是敌不过。”
杨过心里门儿清，小龙女便是到处找理由不教他下山而已，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立刻抬眼，语气坚定：“姑姑，我听你话，打从明儿起，咱们起手练《九阴真经》。”
接下来的一年多，两人常潜入古墓秘道读重阳遗刻。杨过最上心的是“解穴秘诀”“闭气秘诀”和“移魂大法”，这三功连贯，练到深处能放心离魂、神游物外。小龙女总在他练移魂大法时守在一旁，目光落在他眉心，像是在确认什么，杨过假装没察觉，只在每次功成后，笑着说“姑姑，我好像又强了些，以后能护着你了”。
待到三功渐成，杨过不再平白无故入梦，晚间做梦也不再梦到那个白衣少女。杨过那日在古墓偶然发现重阳石刻，还嘲笑王重阳吹牛，现在想来王重阳的那句王重阳本人并不弱于林朝阴乃是别有深意。或许王重阳也练过玉女心经，被其所制，寻到了那三法而破除了玉女心经的影响，便刻在古墓中造福后辈。经此一事，杨过方才理解了郭靖那日在重阳宫对他说的话，知道了郭伯伯为何对王重阳分外推崇，知道了郭伯伯为何让他学习武学正宗。
这日练完功，杨过跳着绕了两圈，故意夸张地喊：“姑姑，我觉得现在就算遇上李莫愁，也能跟她过几招了！”小龙女却没笑，坐在草地上，脸色有些沉。杨过立刻收了动作，凑过去讲笑话：“我昨日去溪边，看见两只松鼠抢松果，一只抢了就跑，另一只追得直跺脚，……”
小龙女听着，却突然问：“过儿，你真愿一直待在这里？”
杨过心里一凛，面上却笑得更软：“姑姑在哪，我就在哪。你不愿下山，咱们就永远住在这里，看茅屋上的紫藤开花，听松叶响，不是挺好吗？”
小龙女眼中闪过一丝微光，随即又淡下去，只说：“好极啦……明儿再说罢。”她起身回了茅屋，连晚饭都没吃。
杨过坐在草地上没有动，看着暮色漫过茅屋的顶，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是他表现得还不够好吗？他明明记得，在古墓里时，小龙女说要下山，眼神里是有期待的，可如今解除了危险，她却总推脱不愿走，像是山下有头老虎等着要吃她似的。
山下有老虎？杨过心念一转立马明白了小龙女所担心的，暗道：“啊唷，原来她是担心郭伯伯找她要人。全真教打死了孙婆婆理亏，郭伯伯可不会。小龙女反复试探我，乃是心机深沉不肯轻信，我口头上的保证，她不会信。非是如那日一般杀师等自绝于正派武林，永远回不得郭家的把柄在，她才能信。”
一阵凉风吹来，杨过戚戚然，直坐到月亮半升才回屋歇息。终南山脚的夜静得怕人，杨过躺在茅屋里，还在盘算着如何哄小龙女下山，耳边却突然飘来呼呼风响，是带着刚猛劲气的掌风拳声。他猛地睁眼，眼底那点伪装的温顺瞬间敛去，翻身窜出茅屋，先奔小龙女的住处。
“姑姑，你听到了么？”他压低声音唤，掌风愈发急促，可茅屋里半点回应也无。杨过心下一紧，推开柴扉，榻上空空如也。他不再耽搁，循着打斗声疾奔，奔出十余丈，月光下赫然见小龙女与一个魁梧黑影缠斗，白衣翻飞间尽是勉力支撑的模样。
“师父，我来啦！”杨过纵身上前，看清黑影面容时，又惊又喜，满腮虬髯根根如戟，正是义父欧阳锋！他心头立刻冒起一个狠念：“这可真是瞌睡来了送个枕头，此时让义父杀了小龙女，自己何需千方百计哄骗小龙女下山，再脱离其控制。”可念头刚起，就被他压了下去。他想着小龙女素来精明，不说她的武功本领琢磨不透，就凭古墓派的轻功卓绝，非有对小龙女一击毙命的能力，恐怕难以击杀。再说就算击杀，全真教处也不难推测出是杨过杀的。到时，自己虽然可以逃出古墓，但一个“杀师”大逆不道的罪名在身，到时莫说武林正派容不下他，桃花岛更是回不去了，黄蓉本就因他与欧阳锋勾结赶他走，再添杀师罪，这辈子就彻底完了……
“都是自己人，切莫斗了！”杨过急喊。小龙女一怔，显然不信这疯汉是“自己人”，身法稍滞间，欧阳锋已斜掌劈来，劲风直扑她面门。杨过大骇，见小龙女左掌已与欧阳锋右掌相抵，当即伸五指在欧阳锋右肘轻拂，正是新学的“手挥五弦”。虽练得不熟，落点却极准，欧阳锋手臂微酸，掌力顿消。
小龙女趁机催劲，杨过却翻手抓住她手掌，夹在两人中间笑劝：“两位且住，是自己人。”欧阳锋怒道：“你是谁？什么自己人！”杨过怕他忘了自己，急得声音发颤：“爸爸，是我啊！是你的儿子啊！”
欧阳锋一呆，拉过杨过的脸凑到月光下，突然抱住他大叫：“孩儿！我找得你好苦！”两人紧紧相拥，小龙女坐在一旁，白衣映着月光，神色冷淡。
义父义子叙了阵别情，欧阳锋神智半清半迷，只知杨过跟小龙女练武，嚷嚷着要教他蛤蟆功和九阴真经，说道：“这小丫头武功不如我，跟她练有什么用！”杨过笑着应和，余光瞥见小龙女靠在花树上，心里暗忖：义父若真伤了她，倒省了我功夫，可又怕落把柄……
正想着，欧阳锋突然瞥到小龙女，叫道：“别让她偷听！”说着长臂一伸，点了小龙女背心和腰间穴道，笑道：“待我传完功再放你！”杨过假装没看见小龙女眼底的波澜，口中念着武功口诀，装作已然沉迷的样子，跟着欧阳锋走远。他暗喜道：“我跟我义父可没有杀你，若是来了什么猛兽将你叼了去。那是你的运气不好，是我义父欧阳锋疯癫不晓得事。可不能怪我杨过杀师大逆不道。”
两人直说到天快亮，欧阳锋才把两大奇功要旨说完。杨过奇道：“爸爸，师父说易筋锻骨要意守丹田，你却说气血逆行冲天柱穴，到底谁对？”欧阳锋听得发怔，喃喃自语：“我是谁？”杨过怕他疯病发作，忙提醒：“爸爸，你叫欧阳锋啊！”
欧阳锋猛地惊醒，哈哈大笑，折了根树枝耍起蛇杖杖法，大叫着“欧阳锋天下第一！”，一阵风似的跑了。杨过正要去追，树后忽有响动，一抹靛青道袍闪过，却是甄志丙！那道士衣冠不整，满脸慌张，被杨过抓住时竟说不出话来。杨过想起他之前的誓言，又瞧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只觉可笑，松了手让他走了。
回到茅屋前，杨过见花丛中露出小龙女的赤足，走近才发现她眼上蒙着青布，一动不动。他揭下青布，却见小龙女眼底晕红，娇羞无限，与平日判若两人。“姑姑，谁给你包的布？”杨过故作疑惑。小龙女不答，反而将脸埋进他怀里，腻声道：“你还叫我姑姑？”
她卷起衣袖，雪藕似的臂膀上，原本殷红刺眼的守宫砂消失不见了，她对杨过道：“古墓派都是处女传处女，昨晚你那般对我，这守宫砂怎么还在？”杨过一愣，他什么都没做，他怎么敢碰这女鬼？明明是那身为道士却起了淫心的甄志丙！杨过正要大声叫嚷出来，还想着要把义父找回来证明他的清白。只是低头看着小龙女的模样，他顿生疑惑，他一个刚成年的少年与临近不惑之年的老道士，难道女鬼真觉察不出他们两人之间的区别？
杨过立刻明白，这是小龙女在逼他认下“情意”，强师是堪比杀师的巨大把柄。杨过浑身颤抖，想起那日小龙女练功被赵甄二道看光，便要求自己杀了二人，好维护她自个儿的清白名声。如果自己不是那人，小龙女岂非也要灭口。
可若是要自己为求保命，将错就错，只当便是自己干的……
杨过假装不知小龙女的意指道：“我昨晚怎么对你啊？”小龙女脸一红，道：“别说啦。”隔了一会，轻轻的道：“以前，我怕下山去，现下可不同啦，不论你到哪里，我总心甘情愿的跟着你。”杨过只做不知小龙女这句话中暗藏的情意，故意喜道：“姑姑，那好极了。”
小龙女正色道：“你怎么仍是叫我姑姑？难道你没真心待我么？”她见杨过不答，颤声道：“你到底当我是什么人？”杨过诚诚恳恳的道：“你是我师父，你怜我教我，我发过誓，要一生一世敬你重你，听你的话。”小龙女大声道：“难道你不当我是你媳妇？”杨过本想装傻蒙混过关，突然给她问到，不由得张皇失措，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喃喃的道：“不，不！你不能是我媳妇，我怎么配？你是我师父，是我姑姑。”
小龙女只气得全身发抖，突然“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杨过慌了手脚，只是叫道：“姑姑，姑姑！”小龙女狠狠凝视着他，举起左掌，便要向他天灵盖劈落。杨过心知没有义父，自己无论如何也是敌不过小龙女的，想起小龙女对自己多加试探，轻易不害自己性命，但是有所顾虑。于是，端坐身子毫不反抗，杨过只以一双多情凤眸凝神望着小龙女。
但见小龙女这一掌果然始终落不下去，她叹了一口长气，轻轻的道：“既然这样，原来你当真不想要我，你宁可一个人自由自在，不受人拖累，那么以后你别再见我，免得我伤心！”长袖一拂，转身疾奔下山。
杨过对小龙女的举动摸不着头脑，故意大叫：“姑姑，你到哪里去？我跟你同去。”小龙女回过身来，眼中泪珠转来转去，缓缓说道：“你如再见我，就只怕……只怕我……我管不住自己，难饶你性命。”
杨过试探道：“你怪我不该跟义父学武功，是不是？”小龙女凄然道：“你跟人学武功，我怎会怪你？原来，原来你终于变了心！”转身快步而行，白衣背影很快消失在山道转角。杨过可不敢此时就欢呼雀跃，演戏得演全套，便伏在地上大哭。
哭了一阵，杨过抬头四顾，空山寂寂。他抹掉眼泪，暗自嘀咕：“这女鬼是真走了？非要把强师的锅扣我身上，怎么反倒自己跑了？”风卷着草叶掠过，他望着小龙女消失的方向，只道此事绝不简单，他奔上山巅，睁大了眼四下眺望，惟见云生谷底，雾迷峰巅，天地茫茫，就只他杨过一人而已。
杨过捏紧了拳头，女鬼当他面演这一出大戏，当仍是试探，可他再忍不了了，当日本就是借着给小龙女买药打算逃出终南山，今日有如此好的机会岂能错过。他转身奔下山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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