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日当头，商州武关镇的酒楼里飘着饭菜香，杨过身着蒙古军官装束，刚踏入楼内，店家便一眼瞥见这身行头，顿时堆起满脸笑容，忙不迭地引着他与完颜萍、青衣女子往临窗座头去，添茶时手都不敢慢半分。
三人刚端起碗筷吃了一半，门帷“哗啦”掀起，三道身影走了进来。杨过眼角余光一扫，正是李莫愁师徒，却见洪凌波手里反剪着陆无双的手臂，将她押在身后。杨过怕自己这副面具下的古怪模样引起李莫愁疑心，当即低下头，只顾着扒碗里的饭，耳朵却竖得笔直，想听听她们的动静。可陆无双自始至终默不作声，李莫愁只对店家吩咐了“三碗面条，两碟素菜。”，洪凌波也没多话，师徒二人就着沉默用餐，倒比寻常食客更显压抑。
身旁的完颜萍按捺不住，悄悄倒转筷子，在汤里沾了点水，在桌面写下“动手么？”三个字。杨过瞥了眼那湿痕，缓缓摇了摇筷子，他心里早盘算清楚，凭自己、完颜萍和青衣女子三人，就算加上被困的陆无双，也绝不是李莫愁师徒的对手，这事只能智取，硬拼只会把所有人都搭进去。
却在这时，楼梯上又传来“噔噔”的脚步声，耶律齐与耶律燕兄妹走了上来。二人一眼看见完颜萍，只朝她点了点头，便找了个角落座位坐下。
李莫愁只吃了半碗面条，就放下筷子，起身走到窗边闲眺。忽然，她朝着楼下挥了挥手，朗声道：“丐帮的两位英雄，请上楼来，贫道有一句话，相烦转达贵帮帮主。”陆无双听到“丐帮”二字，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那耶律齐端起酒杯，闻言也侧着头，目光斜斜睨向李莫愁那边，显然也在暗中观察局势。
片刻后，楼梯踏板轻响，两个乞丐走了上来，对着李莫愁躬身行礼：“仙姑有何差遣，自当遵奉。”李莫愁敛衽还礼，语气柔和：“两位请勿多礼。”可其中一个乞丐瞥见陆无双，脸色倏地变了，忙扯了扯同伴的衣袖，二人转身就往梯口跃。
李莫愁却没拦，只淡淡一笑：“两位请看手背。”两丐下意识低头，只见各自手背上都印着三道朱砂般的指印，竟是传闻中的赤练神掌！杨过心头一震，他竟半点没察觉李莫愁何时动的手，这女人的功夫，比他预想的还要厉害。
“你……你是赤练仙子？”两丐惊得声音都发颤，互相对视一眼，转身就往楼下奔。李莫愁脸色骤变，身形一晃，竟比两丐还快，瞬间拦在楼梯中路，砰砰两掌将人击回楼头，连折两名乞丐的臂膀。见两个乞丐要逃，竟还想再断两丐腿骨。
耶律齐兄妹再也坐不住，同时霍然站起。耶律齐低声对耶律燕道：“三妹，你先走，这女人好厉害。”耶律燕问：“你呢？”耶律齐道：“我救了二丐，立即逃命。”
这话刚落，杨过猛地一拍桌子，起身走到耶律齐跟前，说道：“耶律兄，你我一起出手救人如何？”他心里打着主意呢，要救陆无双，迟早得跟李莫愁动手，难得有耶律齐这样的好手愿意出头，不拉他一起，更待何时？
耶律齐一时犹豫着没应声。杨过道：“我没兵刃，要去借一把使使。”话音未落，他身形一晃，掠过洪凌波身边，顺手从她衣带上摘下剑鞘，还在她脸颊上一吻，笑道：“好香！”洪凌波反手一掌，杨过低头避开，已拿着剑鞘退了回来。
耶律齐见状，大喜过望，问道：“这位兄台高姓大名？”杨过左手一摆：“小弟姓杨。”又对着李莫愁与洪凌波揭下脸上面具，躬身行礼：“师伯，师姊，杨过参见。”
李莫愁淡淡一笑：“嗯，你师父好啊？”随即语气转冷，“你师父当真调教得好徒儿啊。”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向四周，显然在找小龙女的踪迹。
杨过猜到她的心思，笑嘻嘻道：“我师父请问师伯安好。”李莫愁问：“她在哪里呢？咱姊妹俩很久没见啦。”杨过道：“师父就在左近，稍待片时，便来相见。”他知道自己远不是李莫愁的对手，就算加上耶律齐也未必能赢，只能摆空城计，借小龙女的名头唬她一唬。
李莫愁却不吃这一套：“我自管教我徒儿，又干你师父什么事了？”杨过笑道：“我师父向师伯求个情，请你将陆师妹放了罢。”
李莫愁忽然笑了，语气刻薄：“你乱伦犯上，与师父做了禽兽般的苟且之事，却在人前师父长、师父短的，羞也不羞？”杨过被她污蔑，怒火中烧，提起剑鞘当作剑使，猛力刺了过去。
李莫愁笑着闪避：“你丑事便做得，却怕旁人说么？”杨过使开剑鞘，招招凌厉，李莫愁不敢怠慢，挥动拂尘，见招拆招。
斗到中途，李莫愁招数突变，纵身跃到桌上，右足斜踢，左足踏在桌边，身子如风摆荷叶般晃动，笑道：“你姘头有没有教过你这一手？料她自己也不会使罢？”杨过一怔，怒道：“什么姘头？”李莫愁笑道：“我师妹立过重誓，无男子为她送命便不下山，她既随你下山，又不是夫妻，不是你姘头是什么？”
杨过怒极，纵身跃上桌，双足踏碎几只碗碟，稳稳站定，横鞘劈向李莫愁。李莫愁拂尘一挡，仍在讥讽：“你这轻功，倒是你姘头教得好。”杨过听得气血上涌，大叫：“姓李的，你嘴里说人话不说？”剑鞘刺得更急。
李莫愁淡淡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古墓派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她不断出言嘲讽，手上招式却也不停。
杨过听她越说越不堪，竟句句都往师徒不伦关系上引，直听得头脑发晕，眼前发黑，脚下一滑，从桌上摔了下去。要知道武林之中，重视武功传承，师父给徒弟传授武功功法，徒弟人身依附于师父，便如民间的亲子关系一般。师徒苟且便如血亲不伦，干出这样有违纲常伦理的逆天之事便是自绝于武林正派。李莫愁当着众人面前败坏杨过名声，其心可诛。
李莫愁眼中闪过狠光，挥拂尘直取他天灵盖。耶律齐见状，急忙从桌上抓起两只酒杯，掷向李莫愁后背。她急忙倒转拂尘，扫开酒杯。
耶律齐拔出长剑，朗声道：“仙姑下手过于狠毒，在下要讨教几招。”李莫愁凝眸问道：“阁下是谁？尊师是哪一位？”耶律齐躬身：“在下耶律齐，是全真派门下。”
二人拆了四十余招，李莫愁越攻越近，耶律齐缩小剑圈，苦苦支撑。又斗数招，李莫愁卖个破绽，耶律齐不知是计，提剑直刺，李莫愁忽地出脚，踢中他手腕，长剑脱手。耶律齐虽败不乱，左手劈出，右手去夺拂尘。李莫愁赞道：“好俊功夫！”
杨过在旁骂道：“贼贱人，今生今世我再不认你做师伯！”挺剑鞘上前夹攻。李莫愁用拂尘卷住落下的长剑，往杨过脸上掷去，笑道：“你是你师父的汉子，叫我师姊也成。”杨过看准剑势，举起剑鞘一迎，“唰”的一声，长剑正好插进鞘中。
二人联手，杨过用剑鞘如使钝剑，专打点穴；耶律齐则沉稳挡招。酒楼上凳翻台歪，碗碟碎了一地，食客早逃光了。李莫愁拂尘发力，劲风逼得二人站立不稳，耶律燕与完颜萍见状，齐声道：“不好！”同时上前助战。却见众人围攻也是险象环生。杨过心道：“再这样下去，恐要丧命于此，反正咱们的目的也是救回陆无双，又不是要跟这恶女人拼个你死我活。”他当即高声嚷道：“好媳妇儿、完颜好妹子、穿青衣的好姊姊、耶律好师妹、洪凌波小妹子，大家快下楼去散散心罢！李莫愁这小姑娘泼辣得紧，老哥哥收拾她不了！”
杨过与耶律齐并肩挡在梯口，抵挡李莫愁的攻势，让众人先退。杨过道：“耶律兄，这里手脚施展不开，咱们下楼打罢！”他心里盘算着，到了人多的地方，更容易趁机脱身。耶律齐点头：“好！”二人并肩从楼梯一步步退下，李莫愁步步紧逼，跟着追杀下楼。
众人从酒楼斗到街心，又从街心斗到荒郊。杨过一边打一边叫嚷：“亲亲媳妇儿，完颜好妹子，走得越快越好！李莫愁这么年轻美貌的小姑娘，咱们蒙古还真少见，我要捉她回去做个老婆！”杨过故意以言语提醒众女先逃，也以此激李莫愁发怒，好让她出招没有章法。耶律齐却一言不发，只沉毅地挡接李莫愁的毒招，与杨过的轻捷跳脱截然不同。
只是战到此时，杨过与耶律齐均已气喘吁吁，渐显颓势。忽闻空中唳鸣清亮，两头大雕振翅疾扑而来，杨过一眼识得是桃花岛双雕，幼时曾与它们在桃林嬉闹，可念及郭靖夫妇一别多年的不闻不问，他忙跃后数步，取出人皮面具覆上，不愿被认出来。
双雕上下翻飞，不住啄扑李莫愁，耶律齐趁机喊道：“杨兄，再上夹击！”话音未落，东南方马蹄声如惊雷般逼近，一乘红马疾驰而至。那马遍体赤红、神骏非凡，马上红衣少女连人带马，宛如一团烈火扑来，唯有一张脸庞雪白如玉，正是郭芙。
杨过只看过一眼，便再也无法移开目光，他记忆里的郭芙还是九岁孩童，哪知她此时已长成了个绝美的少女。只见她一路疾驰过来，额头微微见汗，乌黑发亮的鬓发贴在额角，更衬出羊脂玉膏般的肌肤来，一双盈盈杏眼眼尾微翘，如同盛放得极艳的桃花，娇艳得不可方物，没有一处不落在他的心巴上，正是在古墓时每晚入梦的白衣少女！
杨过一直以为那入梦的白衣少女芙芙只是他自己的一缕绮思，世界上并没有这样的一个人。直到下山后遇到陆无双、完颜萍二人，才发现原来这世上总有人相似他梦中的少女，他放任自己在她们身上寻找芙芙的影子。只是今日遇着了跟他梦中少女一模一样的郭芙，他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哪里是什么跟梦中的少女相似，分明就是他依据九岁郭芙的模样幻想了她长大后的样子。
这一刻，杨过终于无法再欺骗自己，他的目光始终凝聚在郭芙脸上，心里隐隐生出几分期待来。小时，他误会郭芙将他与蟋蟀类比，瞧不起他，经陆无双的一巴掌，他才发觉郭芙绝无此意。此时，意外重逢，想到郭芙认出自己可能会有什么反应，杨过站得笔直，身子一动不动，手指却情不自禁微微颤抖。
可郭芙的目光扫过双雕、耶律齐，最后落在杨过脸上时，却骤然双蛾微蹙，神色间满是毫不掩饰的鄙夷。杨过被这一眼扫过，竟犹如被一柄利剑贯穿，幼时郭芙满是嘲讽的那句小黑鬼在耳中回荡，他在心底自嘲：“原来你是真瞧我不起……”他身子晃荡，踉跄着后退半步。
“可难道我就非要你瞧得起不可？你爹爹是当世大侠、你妈妈是丐帮帮主、你外公是武学大宗师，普天下武学之士，没一人不敬重你郭家。可是我父母呢？我妈是个乡下女子，我从来没见过我爹，他又死得不明不白……哼，我自然不能跟你比，我生来命苦，受人欺侮。你再来欺侮，也不过又多一个瞧不起我的人而已，老子在乎吗？”可转念他又觉得悲凉，这天地间似无人看重自己，连梦中那个爱重他的芙芙，也不过是眼前这鄙夷他的郭芙的幻象，一时间只觉了无生趣。
正自难过间，听得马蹄声响，又有两乘马驰来。两匹马一青一黄，每匹马上骑着一个少年男子，均身穿黄衫。
郭芙叫道：“武家哥哥，又见到这恶女人啦。”
马上少年正是武敦儒、武修文兄弟。二人一见李莫愁，登时急跃下马，各抽长剑，左右攻了上去。郭芙叫道：“我也来。”从马鞍旁取出宝剑，下马上前助战。李莫愁叫道：“你是桃花岛郭姑娘？”郭芙笑道：“你倒识得我。”唰唰连出两剑，均是刺向她胸腹之间的要害。李莫愁举拂尘挡开，正想夺下她长剑，武氏兄弟两柄长剑已同时指到。三人剑招配合得紧密无比，此退彼进，彼上此落，虽非什么阵法，互相照应，声势也颇不弱。
三人二雕连环搏击，将李莫愁围在垓心。李莫愁笑道：“小娃娃们，且瞧瞧赤练仙子耍猴儿的手段！”呼呼呼连进六招，每一招都直指要害，逼得郭芙与武氏兄弟手忙脚乱，不住跳跃避让。李莫愁左足独立，滴溜溜一个转身，叫道：“凌波，去罢！”杨过等人久攻不下的李莫愁竟携了弟子往西北方逃走了。
杨过见武氏兄弟赶到，与郭芙一齐合攻李莫愁，三人神情亲密，所施展剑法又极精妙，不多招之间竟将李莫愁赶跑。他越看越不忿，想起幼时在桃花岛上给武氏兄弟两番殴打，郭芙则在旁大叫：“打得好，用力打！”又想起黄蓉故意不教自己武功，郭靖武功如此高强，却将自己的一身武艺传给了武氏兄弟，明摆着是视他二人为自己的女婿人选，登时满腔怨愤，冲向胸膛。
杨过怒气勃发一抬眼，却见完颜萍、陆无双、青衣少女、耶律燕四女皆眼望自己，脸露诧异之色，料想她们定然都信了李莫愁说他杨过乱伦的胡言。若是郭芙知道，她本就瞧不起他，岂不是更要鄙夷？
杨过一想到郭芙可能露出的更冷更轻蔑的眼神，再也承受不住，他猛地发足狂奔，径直冲进荒野深处，只想逃离那双杏眼的凌迟。
也不知道奔了多久，杨过狂奔到了一处高山丛中，只见山势险峻陡峭，就发狠往绝顶上爬去。待爬到半山时，天候骤寒，铅云低压，北风渐紧，接着天空竟飘下一片片雪花。
杨过胸膛如烈火焚烧，并不找地方避雪，风雪越大，越在巉崖峭壁处行走。他只盼望着凌厉的寒风可以吹熄他胸膛中这名为郭芙的烈火，希望天空中飘洒的雪珠子可以冰封住关于郭芙的情思，甚至渴望下一秒足底滑溜碎在这万仞深谷中，连同脑海中的郭芙也一齐跌个粉碎。
杨过心神皆乱，脚下一滑竟真的向前跌去，他往前一撑，身体自然使出古墓派绝妙的轻功来，一个跃起待要落地，偏右膝一软，整个人又跌进雪堆里。洋洋洒洒的雪浪扑了他一脸，雪花粘到他睫毛上，冻结成一片，视线模糊之间，他低低的笑了。
别的女子会她一样生气的神态怎样，长着跟她一样的眉眼怎样，幻想一个跟她一模一样的梦影又怎样？
原来，他已经彻底输了。
雪更大了，崖路更险了，杨过全身都要冻成了一块冰块，可他胸膛里的火仍然没被吹弱半分。原来这风灭不了火，这雪冻不住情，大概跌进深谷里，也碎不掉脑海里的郭芙。
他重新站稳脚跟，往更高的崖顶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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