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城的秋夜浸着江水的凉意，客栈二楼的单间里，郭芙抓起酒壶往杯中猛倒，琥珀色的酒液溅出杯沿，顺着桌面蜿蜒成细流。她已追了耶律齐三日，昨日在渡口眼睁睁看那熟悉的身影混入蒙古军队，此刻喉头的酒气烧得眼眶发酸，心里只剩一个念头，便是一人独闯大都，拼着这条命换耶律齐的命，也要杀了那个叛徒。
推开雕花木窗，晚风卷着桂香扑进来。郭芙指尖转着酒杯，看一轮圆月跌在酒波里晃荡，忽然想起襄阳城郭府的前庭，也是这样的月夜，爹爹指点她的越女剑法，娘亲在廊下笑着剥莲子，破虏乖乖的在一旁看着，而襄儿在旁大呼小叫说妈不公平得先喂她吃……郭芙喉间一哽，她对着窗外长长叹了口气。
“唉——”
跟着一声叹息，竟从床架后传来。郭芙惊得手一抖，怵然转身，将酒杯径直砸了过去，人已蹿到桌边，反手抽出床头宝剑，厉声喝道：“谁在那里？给你姑奶奶我滚出来！”
床幔轻晃，一道青衫身影施施然走出。人未至，衣袖先扬过来，凌空一抖，仅有的一只手臂已将坠落的酒杯稳稳接住，仰头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唇角滑下，在烛火下泛着亮泽。只见他大大方方将酒杯置于桌边，又摘下脸上的丑脸面具，郭芙眼前陡然一亮，却见一张清癯俊秀的脸孔，剑眉入鬓，凤眼生威。郭芙握剑的手猛地收紧，问道：“杨过？”
见郭芙已认出自己，杨过微微一笑道：“多谢芙妹赐酒，不枉我急奔数千里赶来。”
“你来干什么？”郭芙白他一眼，虽是将宝剑收回剑鞘，语气里却满是不耐。
“我来，是有些话得跟你说，芙妹。”杨过缓步走近，目光扫过她泛红的眼角，又说道：“耶律齐心里没你。否则他叛逃怎会不带着你呢？”
“我知道！”郭芙怒道，双手举起宝剑，猛地一抽，半截刃身反射着室内盈盈烛火，映衬得她一双杏眼如罩寒霜。她嚷道：“我追他便是要杀他！”
手腕突然被温热的手掌扣住，杨过稍一用力，宝剑便“咔嗒”一声回了鞘。杨过指尖贴着她的腕脉，声音低沉道：“那芙妹知不知道，我杨过心里有你？”
这话像火星落进了油桶，郭芙猛地挣开他的手，怒骂道：“杨过！说起这个来，我还没找你算帐呢！襄阳大战时你干什么说那些浑话，好像喜欢我似的，可我越想越不对劲！若你说的是真的，那大胜关前，你当着二百豪杰的面，宁可被我爹爹打死也要违逆人伦娶你师父小龙女！还有种种之事夹缠不清，我是一件事也想不明白。若不是我总想着这些糊涂事，怎会没察觉耶律齐的叛逃之心！”
杨过教郭芙劈头盖脸指责一通反倒笑了，他俯身逼近，呼吸拂过郭芙的鬓角，柔声道：“我在古墓练了一种邪功，夜夜都有白衣少女入我梦。”他见郭芙抿唇低语“小龙女”，笑着摇头，一手摸过郭芙垂在耳边的发髻，叹道：“她有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拇指刮过郭芙的黛眉，又道：“她有一对弯弯又纤长的柳眉。”指腹按了按郭芙的眼角，说道“她有一双眼尾微翘的杏眼。”跟着，手指滑过鼻梁，笑道“她有一只微微上翘的琼鼻。”顺着下来，指头又贴在郭芙的唇瓣上，他沉声道：“她有一瓣如玫瑰花般丰泽的朱唇。”
最后，他的指尖点了点她的颈侧，说道“她这里也藏有一枚胭脂痣。”
郭芙一脸茫然的望着杨过，不知道自己是要生气杨过趁机轻薄，还是好奇的继续追问那邪功。
杨过看着郭芙这副呆呆的表情是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又加了一句：“我在梦里，叫她芙芙。”
“姑姑？”郭芙疑惑的重复。
杨过拉过她的手，在掌心一笔一划写了个“芙”字，重复道：“芙芙。”
掌心的触感烫得郭芙猛地缩回手，脸颊瞬间红透。纵使还有满腹疑惑，可看着杨过认真的眼神，她竟鬼使神差地信了他的那些胡言乱语，信了他是喜欢她的，一直都是。
郭芙局促地缩回手，低头抚了抚自己的衣角，突然想起一事，生气的抬头，食指点杨过的胸膛，质问道：“好呀，耶律齐是不是你特意放走的？”
杨过一动不动的任由郭芙指指戳戳，只说自己冤枉，耶律齐好歹也算他的情敌，他怎么会把他放走，要是知道肯定是帮郭芙把他抓起来，任由郭芙处置。
郭芙哼一声，便抱住双肩扭身过去，大有不信之态，只说：“妈说你在襄阳有耳报神，恐怕襄阳城内掉落一根针都逃不过你杨大侠的耳朵。上次丐帮出现内奸杀害鲁帮主，盗取打狗棒的事知道的比妈都快，怎么可能不知道耶律齐叛逃的事？杨过，你别唬我！”
杨过揶揄郭芙道：“你天天跟那耶律齐待在一块都不知道他要叛逃，我的耳报神可不如你靠得近，你都不知道的事，他们怎么可能知道呢？”
郭芙的脸瞬间垮下来，声音发颤道：“你回去告诉爹妈，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绝不会让耶律齐危害大宋、辱没咱们郭家的名声！”
“芙妹，你觉得郭伯伯能否以一人之力结束蒙宋之战？”杨过反问。见郭芙摇头，他又道，“那你为何抬举那个耶律齐？一个孬货回了蒙古又能成什么事？莫非芙妹觉得区区耶律齐比郭伯伯还要厉害？一个女英雄换一个孬货的命，是大宋的亏本买卖。”
郭芙瞪杨过一眼，只道：“我还是要杀他！人人都知他是我爹妈的女婿，爹妈辛辛苦苦守了襄阳十几年，我万不能让他毁了我爹妈的名声！”
“放心吧，耶律齐也没那么蠢，去蒙古必定换个新身份。否则，想杀他的，可不止你郭女侠。”
“就这么放过他？难出此气！”郭芙恨恨咬牙。
“芙妹非要杀他，可知杀人砍哪里最痛？”杨过忽然问。郭芙闭了闭眼，想起战场上的惨状，答道：“腹部吧，砍了这里一时半会也死不了，有时肠子流一地还活着……看着……真的很痛苦。”杨过笑笑，牵起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说道“是心。杀人不如诛心。”他看着郭芙茫然的模样，笑得愈发笃定，“你可知耶律齐最看重什么？”
郭芙呐呐答不上来，只觉自己这个妻子太过无用。杨过反倒笑得更开心，说道：“放心，他此去必定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二十年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就算活着，也是活在永恒烈焰灼烧的地狱里。”
杨过说得笃定，郭芙竟不由自主地信了，顺着他的牵引坐到桌边。杨过也跟着坐下来，话锋一转，竟又改了一种说法。他道：“耶律齐叛逃，说不定带了襄阳城防机密，哪怕没带，他也了解不少襄阳城的信息。芙妹，你们夫妻一体，你这也算是对不住咱们汉人一族了。”
闻言，郭芙便要起身，她气道：“我方才就说了要杀了他，是你不许，现在又来骂我是叛徒？杨过，你逗我玩？”
“芙妹，我怎么会骂你？我方才也没有逗你，确实杀他的意义不大。”杨过按住郭芙的肩，哄着她坐下，说道：“但你能做件天大的好事，弥补识人不明的过错，甚至能做咱们汉人一族大大的功臣。我且问你，倘若桃花树长满蛀虫，怎样让树健康生长？”
“把虫子都抓出来！”郭芙脱口而出。
“虫子太多抓不完，就算抓净，树干也早蛀空了，树活不了。”杨过摇头。
郭芙想了想，撇了嘴，暗道：“还有什么法子呢？这坏坯子是逗我玩呢，哼，我倒看你能说出个什么来？”便直接问杨过该怎么办。
“该从这棵树上取一株健康枝苗，移栽重生。”
“莫非你说的我能帮咱们汉人做的大好事就是种桃花树？”郭芙没好气道。
“宋廷腐朽便如这棵将死之树，如何抵挡那蒙古铁骑？”杨过目光灼灼，言道：“我有一计，可保留汉人青山在，以图日后光复山河、驱除鞑虏。”
“什么计？”郭芙奇道。
“天下为聘，倚天屠龙。”杨过执起她的手，凤眼灼灼只盛满她一人“还请芙妹明日随我回襄阳，替我向岳母呈情，此事需她相助。”
郭芙凝重点头，半晌才反应过来，瞠目结舌：“谁是你岳母？”
“这计划要跨时百年，我一人可做不成。”杨过握紧她的手，柔声道：“芙妹不是要弥补过错？正好帮你的新丈夫完成这百年大计，你就是咱们汉人的大恩人。莫非芙妹不愿弥补？”
郭芙只好说愿意。
杨过哈哈大笑，取过酒壶斟满两杯。红烛跳跃着，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床上的红绫被在烛火下泛着柔光。“一杯独饮无明月，两心对酌共欢愉。”他举杯相碰，“搅扰了芙妹一人独饮的雅兴，愚兄以酒赔罪。”
酒杯相击的脆响里，郭芙仰头饮酒，酒气顺着喉咙往下滑，烧得脸颊更烫。桌上那柄红烛的盈盈烛火舔舐着她的侧脸，晕染开的霞光，比桃花更艳更动人，杨过心中微微一动。他想起断臂那天，他床头红烛燃了整夜，郭芙穿着淡红衫子进来，犹如一株初绽的桃花婷婷立于房内时，他竟以为是梦中的洞房花烛夜是真，他已与郭芙成为了夫妻。哪知道这是小龙女以杨过所爱设局，以为他会如公孙老儿为求己生而杀死爱人小柔一般，杀死郭芙，从此与郭家不死不休。却没料到他为爱入局，也因爱而脱局。
那日红烛下戛然而断的欢愉，终于在今夜这根红烛下续上了。这迟到了十六年的欢愉啊，杨过凤眸盈亮盯着郭芙蓬松发髻下细白柔嫩的脖颈暗暗感叹，今后要加倍的补偿他，犹如在他胸膛永恒焚烧着名为郭芙的烈火，永无断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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