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牌时分的日头斜斜沉向西侧山坳,把黄泥大路晒得裂出细碎纹路,风一吹就卷起股土腥气。一列叫化子顺着路埂蜿蜒前行,青灰破衣在风里晃荡,有的肩头搭着磨得发亮的木棒,有的腰间悬着豁口的讨饭瓢,脚步或快或慢,却透着股默契的整齐,咳嗽声、低声说笑混着打狗棒点地的“笃笃”声,在空旷官道上拖出长长的尾音。
队伍中段偏后处,却有个身影格外扎眼,别个叫化子都步行,独独这个叫化子骑着匹癞马。只见这马身斑秃的癞疮结着黄黑硬痂,不甚好看。跟这匹丑马一样,马主人也只裹着件破破烂烂的旧布衣。他手里拎着根断了头的细树枝,偶尔抬手掸掸马背上的尘土,姿态瞧着散漫,眼角余光却把周遭丐者的神色扫得一清二楚,正是那日去爬华山寻死的杨过。
忽有清亮雕鸣划破天际,两道雪白影子从云端俯冲而下,翅膀带起的风扫过众人头顶。“是黄帮主的白雕!”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丐眼睛一亮,手里的破碗都忘了晃,“今晚九成要在前面聚头,定是为英雄宴的事!”旁边个年轻丐者接话,声音里带着几分期待:“那郭大侠会不会来?上次在襄阳城远远瞅过一眼,那气度可真不一般!”
“他夫妇俩哪回不是秤不离铊、铊不离秤?”老丐刚要往下说,眼角余光瞥见骑马人勒住马侧耳倾听,当即狠狠瞪过去,话头猛地掐断。杨过却像没看见那瞪视,慢悠悠拨转马头跟在队伍末尾,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树枝。
那日他因郭芙鄙视一眼而大受打击冲上华山意本意寻死,却意外遇到丐帮的前任帮主洪七公与来找他的义父欧阳锋,在见到两名武林泰斗比斗内力死去还要靠他这个无名小卒来收尸埋葬后,杨过内心的想法又有了变化。
他在岩洞中又耽搁二十余天,直至将两位高手比拼的招式刻进骨子里,才下山寻找郭芙。因着上次是先遇到两个乞丐后,才碰到郭芙。且杨过知道黄蓉是丐帮的现任帮主,而郭芙又很黏妈妈,找到黄蓉一定能找到郭芙。所以杨过一路跟着叫化子一起走,沿途不断有新丐者加入,零散几人渐汇成百余长队,像条灰黑长蛇在黄土地上移动。
跟着丐帮走了大半日,此刻听到“黄蓉”“郭靖”的名字,杨过心头微凛。郭靖送他去全真教时的含糊说辞,黄蓉始终未断的防备,郭家人将他扔到全真教后就再不问他的生死,虽然他之前跟完颜萍说不知道他的杀父仇人是谁,但是他其实早有隐隐的猜测。杨过将手中的树枝一扔,随即有了主意。他暗道:“我此番前去不如故意示弱,且探探他们待我到底是份什么心!”
杨过寻了处避风的土坡后,先把头发扯得乱七八糟,额前碎发遮了半只眼,再攥紧拳头对着左眼狠狠揍了一拳,钝痛传来时咬着牙没哼声,又在面颊上抓出几道血痕,血珠混着泥灰渗出来,看着愈发狼狈。身上本就破旧的布衣被他撕得更碎,连里衣也露了出来,最后索性在泥坑里打了个滚,别说一身,头发都粘了泥块。
再回大路时,杨过一瘸一拐的,连马都不骑了,任由癞马跟在身后。有丐者用切口问他是否赴宴,他只瞪着眼睛不答,混在人群里忽前忽后走,倒真像个落魄无依的乞丐。
天色将暮时,队伍到了座破旧大庙前。庙门塌了半边,门楣上“土地庙”三字只剩个“土”字清晰,庙前一棵掉光了叶子的老树枝头,两头白雕正梳理羽毛。树下停驻着两位年轻公子,一个手托盘子,另一个捏着酱色肉块抬手抛向空中,白雕展翅接住,杨过猜出这是武氏兄弟。上次斗李莫愁时,杨过满门心思都在郭芙身上,没留意这两人,此刻细看才见武敦儒穿紫酱色茧绸袍,腰间束着绣花锦缎英雄绦,抛肉时姿态沉稳,眉宇间带着剽悍气,武修文穿宝蓝色山东大绸袍,动作轻捷灵动,喂完雕又转身抓肉,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没一刻安生,确是两位衣着锦绣的英俊少侠。
“两……两位武兄请了,别来……别来安好。”杨过上前拱拱手,声音故意说得结结巴巴,头压得低,让人看不清表情。
武敦儒还了一礼,上下打量他半晌,眉头微蹙道:“恕小弟眼拙,尊兄是?”
“贱名不足挂齿,小弟……小弟想求见黄帮主。”杨过话刚落,庙门口就传来银铃般的声音,脆生生浸了蜜般,说道:“大武哥哥,我叫你买根软些的马鞭,可买到了没有?”
武敦儒立刻撇下杨过,快步迎上去,从腰带上解下根马鞭,语气满是讨好,笑意盈盈道:“早买到了,你摸这皮子,手感多软和。”
这脆铃般的声音刚传来时,杨过早身由声动,情不自禁的转头望过去了,郭芙这次穿了件淡绿衫子,虽无甚装饰,但少女楚腰纤纤,快步走出时带起的裙摆,犹如夏日那片最鲜嫩可爱的莲叶翩翩,她乌黑发亮的发梢也跟着在空中划出动人心魄的弧度。
杨过贪婪的盯着郭芙那颜若朝华的娇艳脸蛋,从她那对纤长的弯月眉,小巧精致的琼鼻,尾线娇媚上翘的杏眼,直望到她那饱满红润如玫瑰花瓣儿的朱唇。其实她的穿着打扮也不如何华贵,只在颈间挂了串明珠,但那珠子泛着的淡淡晕光,把她羊脂白玉般的瓜子脸儿衬得愈发莹润。
再次相遇,他脸上泥血混着,衣衫破烂不堪,跟眼前粉雕玉琢的郭芙相比,人家是供桌上供奉的白玉尊像,而他是供桌底下偷藏的阴暗鼠类。
杨过心中蓦然一痛,慌忙转回头低下。
“芙妹,你用着怎样?要是还不够软,我再去前头给你买上十七八根,任你挑选。”武修文也凑上去搭腔道。
郭芙将马鞭拿在手中甩来甩去,眼睛一亮,笑道:“小武哥哥,不用啦,大武哥哥这根就正合我心意!”
武敦儒立刻接话道:“这根是我试了好多根才买的,那卖鞭子的老头说了保证是最软和的。芙妹,你骑行了那么久,渴不渴?”
这哥儿俩一左一右围着郭芙,一个递水囊,一个又殷勤的接过马鞭,嘴里说着各地趣事,逗得她不时笑出声,那模样活像两只围着花儿转的蜜蜂,又像两只围着主人的使劲卖乖的哈巴狗。
武敦儒笑了半晌,才想起杨过,转头问道:“你是来赴英雄宴的罢?”
杨过顺着点头,心里却冷嗤,什么英雄宴,他听都没听过。
“你接待这位朋友,明儿带他去大胜关。”武敦儒朝个丐者招手,说完便转回郭芙身边,连再看杨过一眼都没有。
杨过站在原地,手指攥紧了衣角。亲眼见到武氏兄弟围着郭芙这般做小伏低,杨过心中满是气愤,他暗道:“男子汉大丈夫合该做顶天立地的大事,似武氏兄弟二人这般被这个少女像团面团一般肆意摆弄,一味的做小伏低,还做什么人,不如去当她脚下的一条狗,简直是丢尽了咱们男人的脸!”
话虽如此,杨过在心中骂完,见他们三人说说笑笑融洽一体的样子,咽喉却逐渐灌满悲哀的味道。
“杨兄弟,先跟我进庙吃点东西吧。”被吩咐的丐者走过来,自称姓王行十三,是二袋弟子。他见杨过衣着破烂,倒没轻视,热情引着进庙。王十三端来一个海碗,碗中铺满了鱼肉与鸡肉,看不到下面的米饭。他道:“咱们丐帮自家人吃饭要把菜弄烂,招待客人是完整的,你别嫌弃。”
杨过刚拿起筷子,昏暗的庙内陡然一亮,却是刚刚庙外那身着淡绿裙子的绝美少女翩然而至。郭芙笑着走进来,她一张白玉兰洁白无瑕的笑靥,直把这暗淡的庙堂都照得亮堂了几分。“她又进来干嘛,是我这次没戴面具教她看出来了么?她来寻我的?”杨过心道,筷子顿在半空,心脏砰砰直跳,既盼她认自己,又怕她像上次见自己戴面具时那样,投来一眼鄙视。却见武氏兄弟分侍左右,乃寸步不离的守着她,半分视线都没有往杨过这边来过。杨过轻轻哼一声,凝神静听这三人不吃饭是要做什么去。
“芙妹,我问过了,这里方圆几十里都没有客栈呢,要不今晚先对付着。我一定帮你在这庙里找一块舒服的地方……”武敦儒道。
“不要,这里怎么可能有舒服的地方……离大胜关也不远了,干脆今晚咱们直接回陆家庄吧,送英雄帖出来这么久,我想我妈了……”郭芙娇语道。
武修文立马赞同道:“好,咱们今晚夜行,连夜去大胜关。芙妹,我去牵你那匹小红马。”
“还是小武哥哥周到。”郭芙点头,又转向武敦儒,星眸微眯,狡黠一笑道:“大武哥哥,咱们三个来比赛呗,看谁先到大胜关!”
“这都还要比吗?谁的马快得过你的小红马呢?”武修文笑道。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热络,从始至终压根没往杨过这边瞥一眼,仿佛他是庙角的石头。没多久,三人提着包裹与兵刃出庙,马蹄声杂沓响起,渐渐远去。
杨过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插在碗里中,米粒撒了一地。他坐在冰冷地上,听着蹄声越来越远,心里像被什么堵着,又酸又涩又疼。是愁吗?愁自己这般狼狈,连靠近郭芙的资格都没有;是恨吗?恨武氏兄弟的殷勤,恨郭芙的视而不见,更恨郭家多年的冷待;是怒吗?怒自己明明猜得到杀父仇人,却还要这般卑微试探;是悲吗?悲自小无依,好不容易在意些人,却始终走不进他们的世界。
他盯着碗里盛着的那只黄澄澄的鸡腿,只觉忽然索然无味,抬手推到一边,走出庙门,远处只立着一棵没有叶子的老树,那棵树下却再不见一个人影。那匹癞马不知何时走进来,把头靠在杨过肩上轻轻蹭,像是安慰。杨过摸了摸马背上的癞疮,笑着摇头,当初看到这匹癞马正受主人苛待,因着感同身受想到了自己,便抢救了这匹马来。没想到到头来,陪着他的,竟也只有这么一匹丑马。
杨过笑着,只是这笑中不见什么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