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完成小说结局,我与出版商签下“沉浸式写作”协议。
他们将我锁在顶层公寓,说写完才能离开。
今早我发现文档写着:
“窗外有无人机监视,管家是假扮的。”
而备忘录里有一条我自己的笔迹:
“别相信任何声音,包括你此刻的阅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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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他们告诉我,顶级的故事都沾着血——作者自己的血。
当然,不是真血,是那种被逼到绝境,从灵魂深处榨出来的东西。我的编辑,李斯特,穿着剪裁完美的西装,坐在我对面,用他那惯常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嗓音说:“林,你的故事很好,但缺最后一口‘气’。那口让人战栗,让读者合上书后依然感觉脊背发凉的气。”
他推过来一份合同,“沉浸式写作协议。我们为你准备了最理想的环境,绝对安静,绝对封闭。直到你写完那个我们都在等待的结局。”
我签了。我还能有什么选择?江郎才尽的恐慌比任何已知的恐怖都要噬人。我需要这剂强心针,需要这个被他们吹嘘得天花乱坠的“造梦顶层公寓”。
他们收走了我的手机,我的智能手表,一切能与外界联系的玩意儿。然后把我送到了这里。确实是个顶层公寓,奢华,空旷,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门在我身后合拢时,发出了沉重的、最终裁决似的“咔哒”声——电子锁,从外面控制。
第一个星期,相安无事。我疯狂地写,灵感似乎真的被这无菌环境催生出来,情节一路推向高潮。食物会准时出现在门内的托盘里,由那个沉默的、面容刻板得像木雕的管家送来。他从不说话,只是放下东西,微微鞠躬,然后离开。我问过他名字,他只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摆了摆手。
直到今天早上。
我像往常一样,灌下两杯黑咖啡,坐到巨大的曲面屏前,准备给主角安排一个华丽的终局。屏幕亮起,停留在昨天的文档末尾。
下面,多出了两行字。
不是我写的。字体是标准的宋体,和我的写作字体一样,但我知道,那绝不是我写的。
“窗外有无人机监视,管家是假扮的。”
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我猛地扭头看向窗外。天空是那种毫无生气的铅灰色,几片云懒洋洋地挂着,看不到什么无人机。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像冰冷的蛛网,黏在了我的皮肤上。
我深呼吸,告诉自己,是压力太大了。也许是我梦游时写的?或者某个未保存的草稿片段?
我起身想去倒杯水,经过书桌时,眼角余光瞥见了压在键盘下的皮质备忘录。我习惯用它记些零散想法。我清楚地记得,昨天最后一页是空白的。
现在,上面有字了。是我自己的笔迹,潦草,急促,几乎带着一种刻入骨头的惊恐:
“别相信任何声音,包括你此刻的阅读声。”
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我自己的笔迹!这做不了假!那每个字母的倾斜,每个笔画末尾无意识带出的钩,都是我写了十几年的样子!
我僵在原地,耳朵里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别相信任何声音?包括……我脑子里默读这句话的声音?
我强迫自己移动,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仔细搜寻。天空依旧空寂。但当我眯起眼,努力看向远处一个反光的点时,似乎……似乎真的有一个黑点,极小,悬停在几乎视线不可及的距离。它在那儿吗?还是我的疑心病制造出的幻象?
门口传来轻微的响动。送早餐的时间到了。
我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拉好窗帘,快步坐回电脑前,手指胡乱在键盘上敲打着,假装投入。眼角的神经在不受控制地跳动。
管家推着餐车进来,一如既往的安静。银质餐盖放在托盘上,反射着冰冷的光。他放下托盘,像程序设定好的机器人,转身准备离开。
我的喉咙发干,心脏快要跳出胸腔。我必须问点什么。
“今天……天气怎么样?”我的声音嘶哑,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
他停下了脚步,缓缓转过身。那张刻板的脸上,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僵硬到诡异的弧度。
“天气很好,先生。”他的声音平直,没有任何语调起伏,像坏掉的录音机里播放出的预制片段。
他说谎。
我透过窗帘的缝隙看过,外面是阴天,厚重的、令人压抑的阴天。
他转身,走了出去。门再次“咔哒”锁上。
我猛地扑到备忘录前,死死盯着那行字。“管家是假扮的。”“别相信任何声音……”
他们把我关在这里,到底想干什么?为了一个故事的结局?还是……这个“故事”本身,就是正在进行的东西?而我,究竟是作者,还是……主角?
文档里那多出来的字,备忘录里我自己的警告……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或者,都是陷阱?
我冲到门边,疯狂地拍打着厚重的实木门板,嘶吼着:“放我出去!李斯特!听见没有!放我出去!”
门外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只有我自己的吼声在空旷的房间里碰撞、回荡,然后被吸音墙壁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像我一样。
徒劳地拍打了半晌,力气终于耗尽。我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冷汗浸透了后背的布料,一片冰凉。
不能信。不能信任何声音。包括我自己的。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子,盘踞不去。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回到书桌前。屏幕还亮着,我的小说文档打开着,光标在末尾冷漠地闪烁。那个我构思了数月的主角,正站在命运的悬崖边上,等待我给他指引方向,或者,推他下去。
我盯着屏幕,盯着那个虚构的世界。然后,我的手指放上了键盘。
我开始写。
不是预想中的结局。我写我发现自己被监视,写那个假扮的管家,写这令人窒息的囚禁。我写下了今天早上发生的一切,写下了文档和备忘录上的警告。我把真实的恐惧,一字一句地,敲进这个虚构的故事里。
敲下最后一个句号时,一种诡异的平静笼罩了我。仿佛这个行为本身,是一种确认,一种对抗,或者说……一种献祭。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房间里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还有……是不是还有别的?一种极其微弱的、规律的……嗡鸣?像某种电器待机的声音,又像是……无人机的旋翼在极远处转动?
我猛地睁开眼,望向窗户。
厚重的窗帘严丝合缝,隔绝了内外。
那声音还在,细若游丝,固执地钻进我的耳膜。
别相信任何声音。
包括这个吗?
我抬起手,用手指死死堵住耳朵。那声音消失了。不,它没有消失,它只是被隔绝了,变成了头骨内部沉闷的、属于自己的血流奔涌声。
我放下手。嗡鸣依旧。
它就在那里。
一直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