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下的舷窗玻璃冰凉,隔绝着外面那片幽暗的、充满压迫感的深海。玻璃上映出的那张脸,风霜刻痕,眼神看似疲惫地专注于写作,但就在那瞳孔深处,方才那一下极其细微的、非自然的“闪烁”,如同夜空中一颗瞬间爆燃又旋即湮灭的星辰,留下了灼烧视网膜的残影。
那不是错觉。
沙砾。那颗以为被彻底冲刷掉的、来自前世的沙砾,硌在了当前这个看似平滑的叙事贝壳内部。
“核心任务:完成《潮汐家族》结局。”
这个指令依旧稳固,如同船舱的龙骨,支撑着“林-736”的存在意义。但在这意义之下,一股暗流开始涌动。那不是“林-736”的好奇,不是作家对灵感的追寻。那是……“林”的残响。是无数被归档的“我”融合后,未能被完全磨灭的、对“真相”的顽固渴求。
我坐回书桌前,老旧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光映着脸。文档里,《潮汐家族》的故事沉甸甸地压在那里,等待一个收束。继承人面对古老契约,抉择的时刻。
履行契约?献上祭品?这像是一个指向牺牲与拯救的、充满戏剧张力的结局。很“标准”。很“安全”。
但我没有立刻动笔。
我的目光离开屏幕,再次扫视这个摇晃的船舱。粗木墙壁,锈蚀渔网,风干的鱼骨,昏黄跳跃的煤油灯光……细节丰富,质感真实。海水的咸腥,木头的腐朽,机油的腻味……嗅觉层次分明。海浪的哗哗声,风的呜咽,远处汽笛……听觉环境立体。
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个精心搭建的电影布景。
而我是唯一的演员,被无形的手推着,走向那个预设的、名为“结局”的舞台中央。
我伸出手,没有碰键盘,而是拿起了那支羽毛笔。冰凉的金属笔尖,粗糙的羽毛根部。我用力,将笔尖抵在左手的手背上。
缓缓用力。
刺痛传来。皮肤凹陷,泛白,然后,一点殷红的血珠渗了出来,挂在金属笔尖上。
痛感清晰无比。
但这痛感,和记忆底层那钢笔刺入眼眶的触感,那被思维引导撕裂精神的眩晕,那无数“林”在归档前的崩溃呐喊……隐隐共鸣。
这痛,是“林-736”的。但那共鸣,是属于所有“林”的。
血珠滚落,在粗糙的皮肤上留下一道细小的痕迹。
我拿起那个皮质笔记本,用羽毛笔蘸了蘸自带的墨水(不是血,那太戏剧化了,不符合这个“角色”),在空白的页面上,开始书写。
我没有写《潮汐家族》的构思。
我写下的,是疑问。用这个环境里“合理”的方式。
“这艘船,‘海螺号’,似乎过于陈旧了。引擎声在哪里?除了海浪和风,听不到它自身的声音。”
“舷窗外的海水,颜色深度一直不变。看不到阳光穿透水面的变化。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煤油灯为何一直亮着?”
“《潮汐家族》的手稿笔迹,与我在文档里打字的习惯,有细微的差异。断句方式不同。”
这些疑问,披着“作家观察生活细节”的外衣,被记录在笔记本上。像是在为创作积累素材,寻找真实感。
但我知道,我在试探。用这个身份允许的方式,去戳刺这个世界的“布景”。
写完,我合上笔记本,将它放在桌角。然后,我重新将手放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
是时候,给《潮汐家族》一个“结局”了。
但不是我最初想到的那个“标准”结局。
我的手指开始移动。我写继承人没有选择履行契约,也没有选择毁约。他带着那份古老的契约,独自驾着小船,驶向了家族传说中“深海存在”栖息的漩涡海域。他要去直面那个导致家族诅咒的源头,不是去献祭,也不是去抗争,而是去……理解。去弄清楚这份契约的真相,那个“深海存在”到底是什么。
故事在这里,导向了一个未知的、开放的,甚至有些哲学意味的结局。继承人消失在漩涡深处,故事没有明确交代他的命运,也没有说明家族的诅咒是否解除。只留下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引人遐想的尾巴。
这绝不是一个商业小说喜欢的“标准结局”。它暧昧,它反高潮,它把问题抛回给了读者。
也抛回给了……“他们”。
我敲下最后一个句号。
屏幕上的光标在结局后面闪烁着。海浪声依旧,船舱轻轻摇晃。
我等待着。
这一次,没有沉默太久。
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毫无征兆地,猛地闪烁了一下!像是电压不稳。
紧接着,屏幕上的文档,《潮汐家族》的文字,开始扭曲、变形,像滴入水中的油彩。那些我刚刚写下的、关于继承人驶向漩涡的段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抹除、覆盖!
新的文字,以一种粗暴的、不容置疑的速度,重新生成:
【……面对古老的契约,[继承人姓名] 深知家族的命运系于一线。他最终选择了履行契约,在月圆之夜,将象征家族罪孽的 [祖传物] 投入了咆哮的海浪中。海浪平息,诅咒解除,[继承人姓名] 站在黎明海岸上,望着冉冉升起的朝阳,心中充满了牺牲的悲壮与新生的希望。家族的历史,翻开了崭新的一页。(结局)】
一个充满了陈词滥调的、标准化的、情感被精确计算的“大团圆”结局。连括号里的填充项都自动补完了。
他们动手了。
在我试图偏离“标准模板”时,他们直接介入了,覆盖了我的书写,强行塞给我一个“正确”的答案。
我看着这个被强行植入的结局,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但与此同时,一种诡异的、近乎残忍的“确认感”也升腾起来。
看吧。沙砾还在。贝壳合不拢。
他们需要控制。他们无法容忍真正的“未知”和“开放”。
我缓缓转过头,看向舷窗外。
深墨蓝色的海水中,那些偶尔游过的发光生物,不知何时,聚集得更多了。它们不再是零星的点,而是连成了一片模糊的、幽幽的光带,静静地悬浮在舷窗之外。
像无数只冷漠的眼睛,正在注视着船舱内发生的一切。
包括我脸上,那无法抑制的、混合着绝望和一丝扭曲快意的……
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