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霜剑的余威劈开最后一片瘴气时,天边已坠满星子。燕归远收剑入鞘,看了眼身后脸色苍白的苏云,抬手将块温玉塞进她手心:“顺着这条路往下走,找个村落歇脚。”
苏云攥着温玉,指尖仍在发颤——方才那具煞尸的黑浆溅在脚边时,是燕归远拽着她往后急退,流霜剑的金光擦着她的耳际劈碎了袭来的煞气,鬓角的发丝都被剑气削断了几缕。山风卷着湿冷的雾气灌进领口,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快步跟上燕归远的脚步,目光始终没敢离开那道挺拔的背影。
两人沿着山径往下走,夜风把山林的影子吹得张牙舞爪,枯树枝桠在月光下晃出鬼影般的形状。苏云盯着脚下凹凸不平的石阶,忽然听见燕归远“咦”了一声,抬头便见山坳里显出个村落的轮廓。土坯墙歪歪斜斜,屋顶的茅草被风撕成破絮,零星几盏灯笼悬在屋檐下,光色昏黄得像淬了锈,照得墙根的野草影影绰绰,倒像是些匍匐的人影。
“这村子……”苏云往燕归远身后缩了缩,“看着不太对。”
“总比在山里喂狼强。”燕归远抬脚往村口走,流霜剑在鞘中轻颤,剑穗上的银铃偶尔叮当作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是在预警。
村口的老槐树下坐着个穿粗布僧袍的和尚,月光落在他光溜溜的头顶,泛着层冷白的光晕。他面前摆着个豁口的瓦钵,手里转着串紫檀佛珠,指节分明,每转动一下,佛珠便发出声沉闷的磕碰声,与周遭的寂静格格不入。他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入不了他的眼,像座被岁月风化的石雕。
“大师傅,”燕归远站定,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情绪,“这村子可有地方歇脚?”
和尚终于抬眼,睫毛很长,垂落时遮住眼底的情绪,只露出截挺直的鼻梁。他的眸子很深,像两口不见底的古井,映着月光却没半分暖意。“施主若惜命,今夜莫入此村。”声音像山涧冰泉,冷得没带一丝热气,砸在空气里都能冻出冰碴。
“哦?”燕归远挑眉,流霜剑的剑鞘在掌心轻轻摩挲,“大师是说,这村子有不干净的东西?”
“非不干净,是太干净了。”和尚转着佛珠的手指顿了顿,目光扫过村子深处,那里的屋舍像蛰伏的兽,“连虫鸣都没有,施主不觉得怪?”
苏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周遭静得可怕。寻常村落入夜,总会有几声犬吠、几处虫吟,可这里连风刮过茅草的声音都显得格外突兀,像是被人抽走了所有活气。她下意识攥紧燕归远的衣袖,指尖触到对方袖口下紧绷的肌肉,心里稍定。
“正因如此,才更要进去看看。”燕归远抬脚要走,和尚却突然起身,拦在她面前。他很高,僧袍洗得发白,却挺括如新,衣摆垂落的弧度都透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
“施主执迷。”和尚的佛珠停在刻着“佛”字的那一颗,指腹摩挲着木质纹理,“此村三年前遭过山洪,活口寥寥,如今住的……未必是人。”
“未必是人,便更该看看是何物。”燕归远的流霜剑隐隐出鞘半寸,剑光映着她眼底的锐色,像淬了冰的刀锋,“大师若怕,可在此等候。”
和尚的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下,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却带了点针锋相对的意味:“施主既不怕死,贫僧自当奉陪。只是若真遇着凶险,贫僧可不会救你。”
“不劳大师费心。”燕归远侧身绕过他,指尖在流霜剑的剑柄上敲了敲,“苏云,跟上。”
苏云刚迈出脚,忽然被脚下的藤蔓绊了个趔趄,整个人往墙根倒去——那里堆着些枯柴,柴堆后突然伸出只青灰色的手,指甲又尖又长,直抓她的脚踝!
“小心!”燕归远反应极快,回身拽住苏云的胳膊往回带,流霜剑同时出鞘,剑光劈在那只手上,发出“滋啦”的灼烧声,像是热油泼在冰上。那只手猛地缩回去,柴堆后传出声非人的尖啸,像是破旧的风箱被生生扯断。
苏云吓得脸色惨白,死死攥着燕归远的衣袖,指节泛白,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皮肉里。这一拽用了十足的力气,她几乎是将全身重量都挂在燕归远身上,连带着牙齿都在打颤,却半句呼救都说不出来。
燕归远护着她后退两步,剑指柴堆:“出来!”
柴堆簌簌作响,却再没动静。这时,那和尚不知何时已站在她们身侧,手里的佛珠转得飞快,木质珠子碰撞的声音密集如鼓点。他目光落在柴堆后,眼神凝重如压了铅块:“是‘阴煞’。”他开口,声音里终于带了点温度,像是冰面裂开丝缝隙,“附在死者骸骨上的怨气,遇活气便会躁动。施主反应够快。”
这话听着像夸赞,却没什么情绪起伏,倒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燕归远没接话,只是抬手拍了拍苏云的背,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熨帖着她发颤的脊背。“没事了。”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落进静水,稳稳沉到了底。
苏云摇摇头,反而攥得更紧了,鼻尖蹭到对方的肩窝,闻到淡淡的松木香,混着流霜剑的铁腥气,奇异地让人安心。
和尚看着燕归远护在苏云身前的背影,紫檀佛珠停在指尖,不知是在思考着什么。他原本是追踪这村落的异常而来,据说三年前山洪后,有村民回来寻亲,却再没出去过,如今看来,这村子的阴气确实重得反常。他收回目光,淡淡道:“村口那间瓦房看着还算完整,先去那里落脚。夜里莫开窗,莫应门。”
“听大师的。”燕归远这次没再反驳,护着苏云往瓦房走。经过和尚身边时,听见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流霜剑……原来是青云宗的人。”
燕归远脚步未停,只扬声道:“大师认得此剑?”
“略有耳闻。”和尚跟在她们身后,声音隔着半步的距离,不近不远,像道影子,“据说持此剑者,救人时利落,杀人时更利落。”
“大师倒是消息灵通。”燕归远推开瓦房的门,门轴发出“吱呀”的惨叫,惊得梁上积灰簌簌落下,“只是不知大师法号?总不能一直叫你‘大师’。”
“贫僧禅心。”
“好名字。”燕归远笑了笑,语气里带了点揶揄,抬手拂去门楣上的蛛网,“但愿大师的禅心,能护得住自己。”
禅心没接话,只是将瓦钵放在桌上,开始检查门窗。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股说不出的韵律,检查窗闩时,指尖在木头上敲了敲,像是在判断材质,又像是在感知什么。月光从窗缝照进来,落在他转佛珠的手上,倒真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
苏云靠在燕归远身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心里却安定了不少。方才那一瞬间,燕归远拽住她的力道、流霜剑的锋利,还有那句“没事了”,像道屏障,把所有恐惧都挡在了外面。她偷偷抬眼,看见燕归远正借着月光打量屋内——这瓦房比别处干净些,墙角堆着些干草,炕上铺着层薄褥,虽有霉味,却没明显的灰尘,像是不久前还有人住过。
“先歇会儿。”燕归远把苏云按在炕边,自己则走到桌边,将流霜剑靠在桌角,剑刃映着月光,在墙上投下道细长的影子,“我去捡些柴,你守着屋子,别乱走。”
苏云连忙点头,看着燕归远与禅心一前一后走出屋门,心里突然涌上些不安。她望着墙角的干草,想起自己背包里的干粮早在白日的打斗中丢了,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起来。窗外传来禅心低沉的声音,像是在与燕归远说些什么,她竖起耳朵听了听,却只捕捉到“阴气”“方位”几个词。
“或许……我也能做点什么。”苏云喃喃自语,目光落在屋角的破陶罐上。她记得小时候跟着奶奶学过,荒村里若有地窖,往往会藏着些过冬的杂粮。要是能找到些吃的,也不算白来一趟。她看了眼紧闭的屋门,心想燕归远就在附近捡柴,应该不会有事,便攥紧了袖中的短匕,轻手轻脚地摸向里屋。
里屋的门虚掩着,推开时一股浓重的土腥味扑面而来。借着从外屋透进来的微光,苏云看见墙角有块石板,边缘有明显的撬动痕迹。她深吸口气,蹲下身用力去搬石板,石板很沉,她憋得脸颊通红,才勉强挪开条缝——下面果然是个地窖,黑黢黢的,深不见底。
“有了!”苏云心里一喜,正要找东西照明,忽觉后颈一凉,像是被毒蛇盯上的寒意。她猛地回头,只见里屋的房梁上,不知何时挂着个穿着蓝布衫的女人,头发垂到腰间,脸贴在房梁上,正倒着看她,眼珠子是浑浊的白,嘴角咧开个诡异的弧度。
“啊——!”苏云吓得尖叫,手里的短匕“当啷”掉在地上,转身就往外跑。可脚踝突然被什么东西缠住,她低头一看,竟是那女人垂下来的头发,黑得像墨,却硬得像铁丝,死死缠在她的脚腕上,往地窖的方向拖拽。
“救命!归远姐!”苏云拼命抓着门框,指节抠进木头里,留下几道血痕。那头发越收越紧,勒得脚踝生疼,骨头像是要被勒断。她被拖得往前踉跄,半个身子已经悬在地窖上方,能闻到下面传来的腐臭味,隐约还能看见堆堆白骨。
女人从房梁上飘下来,像片叶子般落在苏云面前,脸离她只有寸许,嘴里呵出的气带着冰碴:“陪我……下去陪我……”
苏云的指甲在地上抓出深深的划痕,指尖渗出血来,混着地上的尘土,糊成一片暗红。她想抬脚踹开那女人,却发现身体越来越沉,像是被灌了铅,视线也开始模糊,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擂鼓般急促。
“归远姐……”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意识渐渐涣散,就在手指即将松开门框的刹那,一道金光劈开黑暗,流霜剑的锋芒擦着她的脸颊掠过,斩断了缠在脚踝上的头发!
“孽障!”燕归远的声音带着怒意,剑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将那女人逼得连连后退。她一脚踹开地窖盖板,将苏云拽进怀里,转身时流霜剑横扫,剑气撞在墙上,震得整间屋子都在抖。
苏云趴在燕归远肩头,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急促的心跳,还有后背传来的温度。她转过头,看见禅心不知何时也站在门口,手里的佛珠已经停了,目光落在燕归远护着她的背影上,眸底的古井似乎起了丝波澜。
那女人被剑光所伤,发出凄厉的尖啸,身体化作无数黑发,朝着燕归远扑来。燕归远将苏云往身后一推,流霜剑在身前挽出个剑花,金光乍起,那些黑发遇光便燃了起来,在空中化作点点火星。
“没事了,没事了。”燕归远拍着苏云的背,声音里带着未散的戾气,却又透着难掩的急切,“有没有受伤?让我看看!”
苏云摇摇头,眼泪却不争气地涌出来,死死抱住燕归远的腰,像是抱住根救命稻草。方才那一瞬间的绝望太过真实,此刻被熟悉的气息包裹着,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后怕,哭声越来越大。
禅心走上前,看着地上未燃尽的黑发,又看了眼紧紧抱着燕归远的苏云,指尖的佛珠转了半圈,终是没说什么,只是低声道:“这村子的阴煞不止一个,今夜怕是睡不安稳了。”
燕归远没理他,只是低头哄着怀里的苏云,声音放得极柔:“不怕了,我在呢。”月光落在她脸上,褪去了方才的戾气,只剩下清晰可见的后怕。
苏云埋在她颈窝,闻到那股熟悉的松木香,突然觉得,只要有燕归远在,再黑的夜,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而门口的禅心望着她们,转佛珠的手指顿了顿,眼底那抹古井无波的平静,似乎悄悄裂开了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