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序握得很紧。
林未晞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掌心传来的、不同寻常的滚烫温度,以及那粗糙的薄茧和未干血迹带来的黏腻触感。他的手很大,几乎将她的手完全包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却又在细微的颤抖中,泄露了他强撑的虚弱。
她没有挣脱,任由他牵着,穿过渐渐冷清的校园后街,绕到艺术楼那扇熟悉的、落满灰尘的侧门前。
这一次,他推开门的动作不再像上次那样带着警惕,更像是一种疲惫的归巢。
画室里比傍晚时分更加昏暗,只有窗外城市遥远的灯火,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投进来几道微弱的光带,切割开满室的尘埃与静谧。空气里松节油和颜料的气味,混杂了一丝新鲜的血腥气,变得更加浓重。
江序松开她的手,反手锁上门,仿佛要将外界的一切彻底隔绝。他靠着门板,微微喘了口气,额角的伤口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愈发狰狞。
“药箱在左边第二个柜子底下。”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脱力后的虚浮。
林未晞连忙应了一声,借着微光,摸索到那个柜子,果然找到了一个白色的简易药箱。她抱着药箱走到画室中央,那里有一张铺着旧报纸的木桌。
“过来坐下。”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尽管心脏还在为刚才巷子里的一幕狂跳不止。
江序没说什么,依言走到桌边,坐在一个蒙着布的矮凳上。他微微仰起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疲惫的阴影。
林未晞打开药箱,找出碘伏、棉签和纱布。她先处理他额角的擦伤。棉签蘸着棕色的碘伏,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伤口的边缘。
他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林未晞的心也跟着一揪,动作放得更轻。“疼的话……就说。”
他没睁眼,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轻哼,算作回应。
处理完额角的伤,她的目光落在他垂在身侧、血肉模糊的右手上。那原本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此刻指关节破皮肿胀,沾满了尘土和凝固的血块,看起来触目惊心。
她的鼻子又开始发酸。她蹲下身,捧起他的手,放在自己铺了干净纸巾的膝盖上。
这一次,她的触碰更加轻柔,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她用沾了生理盐水的棉球,一点点清洗他伤口周围的污渍。冰凉的液体触碰到翻开的皮肉,江序的呼吸明显重了几分,手臂的肌肉瞬间绷紧。
林未晞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和压抑的痛楚。她抬起头,看到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石头,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很快就好……”她小声安慰着,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但依旧小心翼翼。
当她用碘伏给伤口消毒时,那刺痛的感觉让他终于忍不住闷哼出声,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忍一下,马上就不疼了。”林未晞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和心疼。她低下头,对着他受伤的指关节,轻轻地、一下下地吹着气。
微凉的气息拂过火辣辣的伤口,带来一丝奇异的、舒缓的凉意。
江序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倏然睁开眼,垂眸看向蹲在自己面前的女孩。
昏暗的光线下,她低着头,神情专注而认真,微蹙的眉头写满了担忧,湿润的眼睫像蝶翼般轻轻颤动。她温热的呼吸,一下下,轻柔地落在他的手背上,那细微的痒意,仿佛不是落在伤口,而是直接钻进了他的心里,在他冰封的心湖上,漾开了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他看着她,目光深邃得像窗外的夜。
林未晞浑然未觉,仔细地给他的伤口贴上创可贴,又用纱布稍微包扎了一下,固定住关节。
做完这一切,她才松了口气,抬起头:“好了,暂时……”
话没说完,就撞进了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他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神复杂得让她心悸。那里面有未褪尽的痛楚,有疲惫,有她看不懂的深沉,还有一种……近乎滚烫的专注。
画室里安静得只剩下两人交织的呼吸声。
空气仿佛凝固了,某种无声的东西在尘埃中激烈涌动。
林未晞被他看得脸颊发烫,心跳失序,慌忙移开视线,站起身,有些手足无措地整理着药箱。“你……你背上和肩膀上,是不是也受伤了?要不要……”
“不用。”江序打断她,声音依旧沙哑,却恢复了几分平时的冷硬。他也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包扎好的右手,眉头因为牵动伤口而微微蹙起。
他的拒绝在意料之中。林未晞知道,让他袒露更多身体上的伤痕,或许比处理手上的伤口更难。
她不再坚持,只是默默地将药箱放回原处。
转过身时,发现江序正站在那个蒙着白布的畫架前,背影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寂。
他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猛地掀开了白布。
画架上夹着的,不再是之前那些扭曲压抑的色块,而是一幅几乎完成的画。
林未晞呼吸一滞。
画布上,是一片深沉得近乎绝望的、搅动着的暗蓝色,像是暴风雨前夕的深海。而在那片混乱的蓝色中央,用极其细腻的笔触,画着一只被无形锁链缠绕、奋力向上伸出的手,指尖几乎要冲破画布的束缚。那只手的姿态,充满了挣扎、不甘和一种令人心碎的渴望。
画面的右下角,是用颜料写就的、带着凌厉笔锋的名字——《序》。
这不再是序章,这更像是……被困在深渊里的灵魂,发出的一声无声的呐喊。
林未晞看着那幅画,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厉害。她终于明白,他那些桀骜、冷漠、甚至暴戾,都不过是这幅画布下,那个挣扎灵魂披上的厚重铠甲。
江序背对着她,看着自己的画,声音低沉地传来,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浓重的疲惫和自嘲:
“看到了?”他顿了顿,肩膀几不可查地塌下去一分,“……我就是这样。”
一个内心一片混乱、被无形之物束缚、只能在画布上宣泄痛苦的,糟糕透顶的人。
林未晞站在原地,看着他孤寂的背影,看着画布上那只挣扎的手,脑海里闪过他挡在初中女生面前的画面,闪过他给她带早餐时别扭的样子,闪过他在天台上说“可以不用笑”时的安静,闪过他握住她手时,掌心那滚烫的温度……
她忽然,一点都不觉得他糟糕。
她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站着,一起看着那幅名为《序》的画。
然后,她抬起手,没有触碰他,只是轻轻地,将自己那只刚刚为他包扎过、还残留着碘伏气味的手,摊开在他身侧。
一个无声的,邀请的姿势。
“江序,”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羽毛一样,清晰地落在他心上,“我的手……有点冷。”
江序猛地转头,看向她。
昏暗的光线下,女孩仰着脸,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怜悯,没有评判,只有一种纯净的、坚定的温柔。
他看着她还沾着一点他血迹的手指,看着她摊开的、微微颤抖却固执停留在那里的掌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画室里,只剩下两人交织的、逐渐变得清晰的呼吸声,和窗外遥远城市传来的、模糊的喧嚣。
几秒之后,或者是一个世纪之后。
江序那只没受伤的、垂在身侧的手,动了。
他慢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迟疑,抬起手,然后,坚定地、用力地,握住了她摊开的那只微凉的手。
他的掌心,依旧滚烫。
这一次,不再是危机下的扶持,而是一种无声的应答,一种笨拙的交付。
两只手紧紧交握。
在这间藏着所有痛苦与秘密的废弃画室里,在这幅名为《序》的挣扎画作前。
他握住了她递过来的,唯一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