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夏是被窗缝里钻进来的风冻醒的。
她猛地睁开眼时,晨光正斜斜地铺在书桌一角,把昨夜没来得及收拾的稿纸染成暖金色。指尖触到玻璃杯壁,还留着半杯隔夜水的凉,杯口凝着一圈细密的水珠,像谁偷偷落了场迷你的雾。她坐起身揉了揉太阳穴,才想起自己是趴在书桌上睡着的——昨天整理外婆留下的旧书,翻到后半夜,竟抱着本烫金封皮的诗集睡了过去。
那本书还压在胳膊底下,封面上“星河烬”三个篆字被体温焐得温热,书脊处的线装已经有些松散,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林知夏轻轻把书抽出来,指尖刚碰到扉页,就有张浅灰色的便签纸从纸缝里滑落到桌面上,边角微微卷曲,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
她弯腰捡起来,便签上是一行钢笔字,字迹清隽,带着点藏不住的锐气,墨水已经有些褪色,却依然能看清内容:“第七页的批注,等你反驳。”末尾没有署名,只画了个小小的北斗七星符号,笔尖顿笔时的墨点像颗没睡醒的星子,落在“北斗”的最后一颗星旁边。
林知夏的心忽然跳快了半拍。她赶紧翻开诗集,找到第七页——那一页是聂鲁达的《二十首情诗与绝望的歌》,其中一句“爱情太短,遗忘太长”的旁边,用蓝黑色钢笔写着一行小字:“未必。遗忘是惯性,爱情是逆行的风,只要愿意等,风会吹回来。”字迹和她外婆的娟秀完全不同,倒和便签上的笔锋如出一辙。
她忽然想起昨天整理书箱时,在最底层看到的那个铁盒。铁盒是深绿色的,边缘生了点锈,上面刻着“1998”的字样,当时她以为是外婆放老照片的盒子,随手放在了书架最上层。此刻握着这张便签,林知夏几乎是立刻就从椅子上站起来,踩着拖鞋跑到书架前,踮着脚把铁盒够了下来。
铁盒的锁早就坏了,轻轻一掰就开了。里面没有照片,只有一沓用红绳系着的信,还有一本摊开的笔记本。信的信封都是牛皮纸的,收信人写的是“阿晚”,寄信人地址只写了“市图书馆”,没有名字。林知夏拆开最上面的一封,信纸是图书馆专用的稿纸,抬头印着小小的馆徽,字迹还是那熟悉的清隽:“阿晚,今天在社科区看到你蹲在地上找《诗经》,裙子沾了灰也没在意。我把那本精装版放在了第三排最左边,你下次去应该能看到。”
“阿晚”是外婆的小名。林知夏的手指有些发颤,她又拆开第二封、第三封——有的写着“今天借走了你上次说想看的《边城》,在扉页夹了片银杏叶,是后院那棵老银杏落的第一片”;有的写着“昨天值夜班,听着窗外的雨,忽然想起你说喜欢雨夜读诗,就把《星河烬》又翻了一遍,还是觉得第七页的观点该和你争一争”;还有一封没有封口,里面只有一张便签,上面画着那个熟悉的北斗七星,旁边写着:“下周六下午三点,图书馆后院的银杏树下,我带了新到的叶芝诗集,等你。”
笔记本的封面是深棕色的,里面记满了读书札记,每一页的边角都有小小的批注,有的是“阿晚说这里的比喻太柔,该加些锋芒”,有的是“今天和阿晚争了半小时,还是没说服她,不过她笑的时候,比诗里的月光还亮”。最后一页没有字,只夹着一片压得平整的银杏叶,叶脉清晰,像是被精心保存了许多年。
林知夏抱着铁盒坐在地板上,晨光从窗户里漫进来,落在那些信纸上,把褪色的字迹染得柔和了些。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外婆坐在藤椅上晒太阳,手里总捧着一本《星河烬》,翻到第七页时,会对着那行批注笑半天,然后轻轻说:“这个人啊,总爱和我争。”那时候她不懂,只觉得外婆的笑容很温柔,像傍晚落在山尖的晚霞。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房东发来的消息,问她今天要不要去看看隔壁空着的房间,说之前住的是个喜欢读书的年轻人,房间里还有个小书架,或许她会喜欢。林知夏回复“好”,然后慢慢把信和笔记本放回铁盒,抱着《星河烬》站起身。
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书桌,晨光已经铺满了整个桌面,那本《星河烬》的封面上,“星河烬”三个字在阳光下闪着淡淡的光。她忽然想起便签上的那句话——“第七页的批注,等你反驳”,或许,外婆当年真的去了银杏树下,真的和那个写批注的人,争了一场关于诗与爱情的辩论。
锁门的时候,林知夏摸了摸口袋里的便签纸,指尖传来纸张的薄韧。她抬头看了看天,今天的天气很好,蓝天白云,阳光清亮,像极了笔记本里写的“适合读诗的日子”。她想,或许今天去看隔壁房间的时候,可以顺便问问房东,之前住在这里的年轻人,是不是喜欢读叶芝,是不是知道图书馆后院的那棵老银杏树。
走下楼梯时,她听到小区里有人在哼歌,调子很轻,是外婆以前常唱的一首老歌,歌词里有“晚星落进白昼里,银杏叶落在诗行里”。林知夏脚步顿了顿,然后轻轻跟着哼了起来,阳光落在她的肩上,暖得像外婆当年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