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车是木制的,没有顶棚,每一次颠簸,赵构的骨头都像要散架。冷风灌入栅栏,刀割般刮在他脸上。他想缩成一团,可手脚的镣铐稍微一动,冰冷的铁环就磨破了皮肉。
他已不是皇帝,只是一个被押送北上的战利品。
“吃吧。”一个金兵将一块黑硬的面饼扔进囚车,砸在赵构额头。他没有去捡,只是呆呆地看着。他想起了岳飞,想起奏报里写岳家军缺粮时,士兵们分食一块饼、煮马皮、啃树根,也未曾后退一步。而他,却在临安的暖阁里享用着鱼脍。
“不吃?”那金兵用马鞭戳了戳他,“那就饿着。你现在连条狗都不如。”
赵构身体一颤。他记起多年前,他曾笑着对岳飞说:“鹏举,连这畜生都晓得你杀气太重。”岳飞只是沉默行礼。他身上的杀气,是在尸山血海里为他赵构搏杀出来的,而他,却拿来当一句笑谈。
囚车继续向北。这条路,赵构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熟悉,是因为岳飞的每一份北伐捷报里,都描绘过这条光复之路;陌生,是因为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以阶下囚的身份走完它。
“陛下,看。”一个让他胆寒的声音响起。是金国将领屠古浑,他骑马与囚车并行,脸上挂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前面是颍昌。”屠古浑用马鞭遥指,“当年,岳云那小子带着八百背嵬军,冲垮了我们五万人的大阵。他死的时候才多大?真是可惜了。”
赵构猛地闭上眼,双手死死攥住木栏,指甲断裂,血从指缝渗出。他记起了风波亭外那个浑身是血、眼神却亮得像火的年轻人。
“陛下怎么不说话?”屠古浑仿佛没看到他的痛苦,继续道,“过了颍昌,就是陈州。岳飞在这里打败过我,兵力不到我们一半,硬是把我们赶了出去。”
屠古浑的语气平淡,可每个字都像烧红的锥子扎进赵构耳里。这支队伍仿佛不是在押解,而是在进行一场残忍的巡礼。每经过一处岳家军浴血奋战过的故地,屠古浑都会停下,为他“讲解”岳飞的奇迹。他逼着赵构去看那些断壁残垣,去听那些幸存百姓压抑的哭声和咒骂。
“杀岳飞的昏君……”
“老天无眼啊……”
声音虽小,却清晰地钻进赵构耳朵里。他想堵住,却无能为力。他终于明白,他杀死的那个岳飞,早已是百姓心里唯一的光。而他,亲手推倒了这座神碑。
几天后,囚车停下。空气里的风,带着肃杀和苍凉。
“到了。”屠古浑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复杂。
赵构被粗暴地拖下囚车。他抬头望去,一座城镇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知道这是哪里吗?”屠古浑蹲下,揪着赵构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
赵构嘴唇哆嗦,他认出来了。他曾在地图上看过无数次。
朱仙镇。
离汴京只有四十五里。
“当年,岳飞就在这里。”屠古浑的声音压得很低,像魔鬼的私语,“他的探马已经看到了汴京的城墙。我们的人,已经准备打包袱滚回黄河以北了。”
他松开手,站起身,望着那座小镇,眼神里竟有一丝后怕。“你知道我们当时有多绝望吗?我的士兵,听到‘岳’字旗,腿肚子就转筋。我们的大帅完颜兀术,甚至准备放弃整个河南。我们……输了。”
赵构瘫在地上,大口喘息,像一条离了水的鱼。
“可是,”屠古浑猛地回头,脸上刀疤因狰狞的笑容而扭曲,“就在我们准备撤退的那个晚上,探子回报了一个消息。”
他一步步走到赵构面前,弯下腰,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的十二道金牌,到了。”
轰——赵构的脑子里,最后一根弦彻底断了。
“我们当时以为是陷阱。”屠古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天下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皇帝?在即将大获全胜时,从背后捅自己的将军一刀?”
“我们派人确认了三天,直到看见岳家军的大营真的在拔寨后撤,我们才敢相信……这是真的。”屠古-浑直起身,仰天大笑,笑声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最极致的鄙夷。“赵构啊赵构,你才是我们大金国最大的恩人!完颜兀术说,该在我们的上京为你立一座生祠!”
“是你,救了我们!”
这句“救了我们”,像一道天雷,将赵构劈得魂飞魄散。他终于明白,他不是败给了金人,而是败给了自己的猜忌、恐惧和愚蠢。
“啊——”赵构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长嚎,双手在地上疯狂地刨着,指甲尽碎,血肉模糊。他想逃离这个让他无地自容的真相。
屠古浑看着他疯癫的样子,笑容敛去,只剩冰冷的厌恶。他挥了挥手。
几名士兵上前,将赵构死死按在地上。
“让他跪下。”屠古浑冷冷命令,“朝着南边,朝着他的临安,跪下。”
赵构被强行按跪在冰冷的泥地里,身体剧烈颤抖,嘴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泪、鼻涕、口水流了满脸。他望着南方,那里什么也看不见,可他却分明看见了风波亭的雪地里,那个白衣染血的将军,在走向三尺白绫前,回望北方。
那眼神,没有恨,只有无尽的悲凉。
“鹏举……”赵构跪在地上,身体慢慢佝偻下去,最后整个人趴在泥水里,额头抵着冰冷的土地,像在忏悔,又像在叩拜。
“朕……错了……”
声音微弱,被吹过朱仙镇的寒风,瞬间吹散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