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拖回囚车的。他只记得泥土的腥味混着血泪的咸涩，糊满了口鼻。屠古浑那句“是你，救了我们！”像一把锈锯，在他脑子里来回拉扯。
囚车再次启动，车轮碾过朱仙镇的土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哀鸣。他不再嚎叫挣扎，像一具被抽走魂魄的空壳，蜷缩在角落。
风里，似乎总有一个声音在回响：“官家，再给臣十日，必当直捣黄龙！”
他猛地抬头，旷野之上，只有一个金兵斥候的背影。不是他。赵构又缩了回去，将头埋在膝盖里。可岳飞的影子已无处不在，路边农夫倔强的眼神，山岗上孤松挺立的姿态，甚至囚车木栏上一道刚直的裂痕，都像他。那个人的影子，渗透进了他目之所及的整个世界。
“陛下，饿了？”屠古浑在马背上举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烤饼，慵懒地炫耀，“这饼，是汴京城里的手艺。快到了，让你先尝尝鲜。”
汴京。这两个字像一根针，扎进了赵构麻木的神经。大宋的东京汴梁，他出生的地方，父兄被掳走的地方，也是岳飞做梦都想打回来的地方。
囚车的速度慢了下来。空气中不再是旷野的草木气息，多了一股陈旧的、混杂着人烟和腐朽的味道。他被粗暴地拽下车，抬头看见了那座巍峨的城门，“宣德门”的牌匾早已不知去向，换上了一面褪色的金国旗帜。
“欢迎回家，大宋皇帝。”屠古浑拍了拍他的脸，力道不重，侮辱性却极强。
士兵们没有给他套上头套，就这么押着他，让他以最狼狈的姿态，走进了这座他名义上的故都。街道两旁的百姓默默地看着，眼神空洞，麻木。他们穿着打着补丁的汉人服饰，却梳着金人的发式。赵构想从那些脸上找到一丝愤怒或悲伤，却只看到一片死寂。他忽然明白了，比刀剑更可怕的，是绝望。而亲手碾碎那最后一点希望的人，就是他自己。
队伍穿过几条街，最终在一片开阔的广场上停下。广场中央，有一座用临时木石搭建的高台。
“眼熟吗？”屠古浑翻身下马，走到赵构面前，笑容残忍，“十年前，岳飞在朱仙镇被迫班师。我们的大帅，就是在这里，摆下了庆功宴。”
他指着高台，声音里满是炫耀：“那天晚上，我们所有的将领都在这里喝酒。我们的人把从你们临安听来的消息，编成了笑话，学给你听。”
屠古浑清了清嗓子，捏着嗓子，模仿着宦官的尖细声调：“‘其事体莫须有’——哈哈哈哈！”
周围的金兵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屠古浑又换了一副故作深沉的腔调，模仿着文臣的语调：“‘兵权过甚，恐有尾大不掉之忧’——哈哈哈哈！”
笑声更大了，像无数只手，狠狠地抽在赵构的脸上。
“最好笑的是什么，你知道吗？”屠古浑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们的大帅说，岳飞是忠臣，可惜跟错了主子。他还说，如果岳飞肯降，他愿意与岳飞兄弟相称，共掌兵权。”
赵构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可惜啊，”屠古浑直起身，摊了摊手，“他到死，都是你的‘岳爱卿’。”
就在这时，一阵稚嫩的、不成调的哼唱声从围观的人群角落里传来。
“怒发……冲冠，凭栏处……”
声音很小，断断续续。屠古浑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皱眉望去。赵构也僵住了，他循着声音，看到了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童，正坐在他父亲的肩头，一边啃着手指，一边无意识地哼着。
那个父亲脸色煞白，立刻捂住了孩子的嘴，惊恐地缩回了人群深处。
可那几句残缺的词，已经像最锋利的刻刀，一笔一划，刻进了赵构的骨髓里。
《满江红》。是岳飞的《满江红》。
他瞬间明白了。他可以杀了岳飞的肉身，可以给岳飞安上“莫须有”的罪名，毁掉他的功业。但他毁不掉那首词，毁不掉那个在绝望中，依然被百姓口耳相传的名字。
他，赵构，大宋的皇帝，被金人像狗一样牵进了汴京城，受尽屈辱。而岳飞，那个被他亲手杀死的“罪臣”，却以另一种方式，活在这座沦陷的城里，活在那个连字都认不全的孩子的哼唱里。
一个成了不朽的传说。一个成了永世的笑话。
“噗——”
赵构再也撑不住，一口心血猛地喷出，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在意识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他仿佛看到高台之上，那个白衣将军正背对着他，望着北方更远的地方。
那里，是黄龙府。将军的身影很寂寥，却笔直如枪。
“带走，关进旧宫的水牢里。”屠古浑厌恶地挥了挥手。
赵构被拖进了一片熟悉的宫殿废墟，他小时候最喜欢捉迷藏的福宁宫。如今，这里只剩下断壁残垣和齐腰深的野草。他被扔进一个阴暗潮湿的洞口，冰冷的水瞬间淹没到他的胸口。铁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最后的光。
黑暗中，他蜷缩在湿冷的石壁上，身体的寒冷，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他终于彻底明白，自己杀死的，不是一个将军，而是大宋的国运，是自己的神明，是他作为一个人，最后的一点尊严。
“鹏举……”
黑暗里，他发出微弱、破碎的呜咽，像一只濒死的野狗。
“朕……知道错了……”
回答他的，只有水滴从石壁滑落，滴入水中那单调而永恒的“滴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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