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牢里，那句“不配得到岳飞的恨”像一根冰锥，钉死了赵构最后的意识。他不再是君王，不是罪人，只是一具浸在齐胸深污水里，会呼吸的耻辱。黑暗粘稠，冰冷的污液侵蚀着皮肤，只有腹中的饥饿和骨髓里的寒意，轮番啃噬着他的残躯。
他偶尔会陷入混沌，梦里总是风波亭。岳飞平静地看着他，一遍遍地问：“官家，臣，何罪之有？”他永远答不上来，只能在惊恐中被水牢的恶臭呛醒。
“吱嘎——”
铁门被推开，一束火光撕开黑暗。屠古浑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像一尊地狱门神，脸上的刀疤在火光下扭曲，笑容格外残忍。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赵构，目光充满了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听说你昨晚不怎么安分。”屠古浑的声音带着倦意，“又梦见你的岳将军来索命了？”
赵构毫无反应，浑浊的眼珠对外界失去了兴趣。这种麻木让屠古浑感到无趣，他撇撇嘴，从亲兵手里拿过一个油纸包，随手扔在赵构脚下的石阶上。“吃吧。我们大帅说了，你暂时还不能死。留着你这条命，比杀了你那个空荡荡的临安城有意思多了。”
油纸包散开，露出一只焦黄流油的烧鸡。浓郁的肉香霸道地钻进赵构的鼻腔，却只引得他一阵剧烈的反胃。他想起岳飞奏报里那些饿到煮弓弦、啃皮甲的将士。而他，大宋的皇帝，沦为阶下囚，敌人竟用一只烧鸡来羞辱他。这只鸡，是对他无能的嘲讽，也是对他背叛的奖赏。
见他纹丝不动，屠古浑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门框上。“对了，有件事，想必你会有兴趣。”他慢悠悠地说，“我们的人南下时，顺便帮你打听了一下你那位岳将军的家人。”
赵构死水般的身体猛地一颤。
“你的圣旨下得很快嘛。”屠古浑玩味地赞赏道，“岳飞刚死，他的妻儿就被你流放到广南的瘴疠之地。啧啧，真够狠的，那地方毒虫遍地，把他们送过去，跟直接杀了也没什么区别。”
赵构的牙齿开始“咯咯”作响。
“不过，”屠古浑话锋一转，“他那个大儿子，叫岳云的，他媳妇儿……巩氏，是个烈性子。”他顿了顿，享受着赵构愈发剧烈的颤抖。“你们派去抄家的官差还没到，她从邻人那听到了岳飞父子遇害的消息。你猜她做了什么？她没哭没闹，平静地把两个孩子托付给婆婆，只说了一句：‘朝廷如此，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说完，她就回房里，用一根白绫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屠古浑的声音在水牢里回荡，“走得干干净净。”
这四个字，像一道天雷劈在赵构头顶。他脑中“嗡”的一声，瞬间空白。他想起了风波亭里，岳飞最后的请求：“臣只求官家恩准，我来时清清白白，去时，也要干干净净。”
岳飞是干净的。岳云是干净的。连他那个只在文书上出现过的儿媳，都用三尺白绫，保全了最后的干净。
而他呢？赵构低下头，看着自己在污水中污秽不堪的倒影。他穿着破烂囚衣，满身污泥，靠着敌人的施舍苟延残喘，活得像阴沟里的蛆虫。他忽然明白了，岳家满门，骨子里都刻着一种他永远学不会的东西——气节。
“哈哈……”一声干涩破裂的笑，从赵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屠古浑皱起了眉，他没想到赵构会笑。
“哈哈……哈哈哈哈……”赵构的笑声越来越大，弓着背剧烈耸动，浑浊的眼泪混入污水消失不见。那笑声里没有悲伤悔恨，只有看穿所有荒唐后的极致癫狂。原来，他不仅不配得到岳飞的恨，甚至不配与岳家的任何一个人相提并论。他才是那个最大的笑话。
“疯了。”屠古浑厌恶地啐了一口，不耐烦地挥手，“走，晦气！”
“哐当”一声，铁门关上，水牢重归死寂。
赵构的笑声渐渐停歇。他缓缓地，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彻底沉入水中。冰冷污浊的液体瞬间没过头顶，窒息感与剧痛涌来，但他没有挣扎，反而张开嘴，任由脏水灌进喉咙与肺里。
他不是想死。他只是想用这世上最肮脏的水，洗掉自己这一身永远也洗不干净的耻辱。
意识模糊中，他仿佛又看到岳飞的背影，走向一片光明。而他，则在无尽的黑暗与污秽中，不断下沉。
就在水面最后一串气泡即将消失时——
“哐当！”
铁门被猛地撞开！“妈的，快！大帅说了不能让他死了！”屠古浑去而复返的暴喝声炸响。两个金兵跳进水里，粗暴地揪住赵构的头发，将他拖上石阶。
“咳……咳咳咳！”赵构像濒死的鱼，猛烈地咳出腥臭的污水，狼狈地蜷缩着。
屠古浑用靴尖踢了踢他，蹲下身，凑到他耳边一字一句地说：“想死？我准了吗？赵构，你连死的资格都没有。你的命现在是我们的，我们要你活着，你就得像狗一样活着。我们要你看着，看着我们怎么踏平你的大宋江山，怎么把你祖宗牌位当柴烧。”
他站起身，对亲兵冷冷命令道：“看住他，他要是死了，你们两个就给他陪葬。”
铁门再次关上，门外留下了看守的脚步声。赵构趴在冰冷的石阶上，连选择死亡的权力都被剥夺。他被强行从“干净”的死亡里拖回，重新按入这肮脏的人间。
黑暗中，他终于彻底明白，对他而言，真正的地狱，不是死亡，而是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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