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牢的黑暗黏稠如墨,糊住眼耳口鼻。赵构蜷在石阶上,齐胸的积水冰冷刺骨,腐臭混着烂草的气味令人作呕。他已分不清昼夜,时间只剩下永恒的寒冷、饥饿与恐惧。
“咔。”
一声轻响,清脆如甲片碰撞。赵构僵硬地抬头,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费力聚焦。
水牢另一端,那个他既恐惧又渴望的身影,静静站在那里。
不是梦中白衣染血的厉鬼,而是他初见时的岳飞。一身玄色铁甲,身姿笔挺如枪,手托凤翅盔,面容坚毅,眼神清亮。他就那么站在水面上,脚下没有涟漪,污浊的水仿佛没有资格沾湿他的战靴。
“啊……”赵构喉咙里发出嘶鸣,手脚并用地后退,后背重重撞上湿滑的石壁。是幻觉,是高热烧出的幻觉。他闭眼猛地摇头,再睁开,岳飞还在那里。
岳飞没有走近,也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赵构无比熟悉的眼神看着他。那不是恨,不是怒,而是一种纯粹的、不带杂质的失望。就像当年在朱仙镇,岳飞接到第十二道金牌时一样。
“你……别这么看着朕……”赵构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朕……朕也是没办法……”
他开始语无伦次地辩解,对着沉默的幻影剖开自己最卑劣的心思。
“兵权……你的兵权太重了,鹏举……”他抱着膝盖,像个犯错的孩子,“他们只知有岳家军,不知有赵家军!朕是皇帝,他们眼里却只有你!秦桧说你尾大不掉,早晚要学那赵匡仿……朕害怕!朕只想保住这把椅子,保住赵家的江山,朕有什么错?”
他喊叫着,声音在狭小的水牢里显得空洞可笑。
岳飞的幻影毫无反应,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变过。他的沉默,比任何咆哮都让赵构恐惧。
赵构的辩解声渐渐弱了下去,变成低低的啜泣。“朕错了……鹏举,朕错了……”他哭出声来,眼泪鼻涕混入冰冷的水里,“朕不该信秦桧的……朕不该收你的兵权……朕是个混蛋!”
他疯狂地回忆那些被他亲手抛弃的温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
“你记不记得……在牛头山,金兵围上来,是你的背嵬军,从死人堆里把朕背出来的……你当时浑身是血,跟朕说,‘官家莫慌’。”
“朕把亲手画的‘精忠岳飞’旗给了你……朕拉着你的手,说中兴之事,一以委卿……那些都不是假的啊,鹏举……”
他说着泣不成声。那些君臣相得的画面,曾是他最得意的炫耀,如今却成了凌迟他灵魂的刀,每一件都证明着他曾拥有过怎样的依靠,又怎样亲手将它砸碎。
他再也受不了那沉默的注视,挣扎着从石阶滑下,噗通一声跪进齐胸深的水里。污泥秽物浸透了破烂的衣衫,他却浑然不觉,艰难地在水中跋涉,朝着幻影伸出颤抖的手。
“你骂朕啊!鹏举!”他嘶声哭喊,“你像韩世忠那样,揪着朕的领子骂朕是昏君!你用沥泉枪指着朕的鼻子,问朕‘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
“你说话啊!就算你恨朕,要朕的命,朕也认了!求求你……别这么看着朕……”
他离幻影越来越近,手几乎就要触到那冰冷的甲胄。
就在这时,岳飞的幻影终于动了。
他缓缓抬起了手。
赵构闭上眼,甚至感到一丝解脱,等待着那记耳光,或是洞穿胸膛的一指。
但是,什么都没有。
他疑惑地睁开眼。
岳飞的手没有指向他。那只曾执掌千军万马、写下《满江红》的手,越过了他,指向了他身后那扇紧闭的铁门。
而后,岳飞的目光也从赵构身上移开,望向更远的地方。穿过水牢的穹顶,穿过汴京的城墙,望向那片被冰雪覆盖的、遥远的北方。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失望,只剩下一种深沉的、未尽的遗憾。
那是黄龙府的方向。
赵构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瞬间明白了。
他,赵构,这个大宋天子,这个赐死他的人,从始至终,都不在岳飞的视线里。岳飞的忠,是对“国”,不是对他赵构。岳飞的憾,是“中原未复”,不是恨他赵构。
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他沾沾自喜的恩宠,他惴惴不安的猜忌,他自以为是的决断,在岳飞那“精忠报国”的宏愿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他甚至……不配得到岳飞的恨。
“嗬……”
赵构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响,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空气,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
岳飞的幻影,在他空洞的注视下缓缓变淡,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黑暗里。
水牢中,再次恢复死寂。
赵构跪在冰冷刺骨的污水里,一动不动,像一座被风化了的石像。
许久,一声低沉、压抑、不似人声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挤出。那声音里没有了痛苦和悔恨,只剩下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虚无的绝望。
他杀死的,是他的神。而神,从不在乎蝼蚁的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