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天光大亮。临安皇城大庆殿内,文武百官分列丹陛两侧,鸦雀无声。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令人窒息的紧张。
文官之首,秦桧身形微躬,双目半阖,如入定老僧。他身后,参知政事万俟卨的眼神却如毒刃,不时扫向武将队列。武将为首的韩世忠魁梧如山,面无表情,只偶尔与秦桧的阴冷目光在空中交错。
“官家驾到——”
随着冯益的唱喏,赵构身着龙袍,头戴通天冠,缓步走上御座。他的步伐沉稳,当他坐上龙椅时,整个大殿的空气为之一凝。百官心中一凛,今日的官家不一样了。那张清秀的脸上,常年不散的忧郁与怯懦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与居高临下的审视。
“众卿平身。”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
“谢陛下。”
短暂的沉寂后,御史中丞万俟卨猛地出列,手捧奏疏高举过顶,声音尖利:“臣,有本启奏!臣要弹劾鄂州驻扎御前诸军都统制、少保岳飞!”
来了。赵构眼皮未抬,韩世忠袖中的拳头攥紧又缓缓松开。秦桧半阖的双眼,终于睁开一丝缝隙。
“讲。”赵构只吐出一个字。
万俟卨精神一振,声色俱厉地控诉:“岳飞拥兵自重,擅启边衅!朝廷只命其规复西京,他却挥师北上,将数万将士置于朱仙镇此等四战之地!此为不遵君命,其罪一也!”
“为图一人之功,不惜耗费国帑,致使东南民力凋敝。此为不恤民力,其罪二也!”
“更可恨者,”万俟卨声音陡然拔高,“其屡次上书,妄言‘直捣黄龙’,言语间全无为臣之恭敬,反有要挟朝廷之意!长此以往,恐成尾大不掉之势!此为心怀叵测,其罪三也!”
秦桧一党的官员纷纷点头附和,营造出群情激奋的氛围。
“陛下!”万俟卨跪倒在地,高举奏疏,“岳飞此举,名为北伐,实为豪赌!一旦兵败,大宋将有倾覆之危!恳请陛下立刻下旨,连发金牌,召岳飞班师回朝,并削其兵权,交由三司会审,以正国法!”
说完,他重重叩首,一副为国请命的忠臣模样。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龙椅上的赵构身上,等待着这位向来耳根子软的皇帝的反应。
然而,赵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惊慌,平静得像一口古井。直到殿中静得能听到呼吸声时,他才缓缓开口。
“奏折,呈上来。”
冯益立刻小步跑下,接过奏疏,躬身呈给赵构。万俟卨跪在地上,嘴角已抑制不住地翘起,他相信此事已成。
赵构接过奏折,目光只在封皮“弹劾岳飞”几个字上停留了一瞬。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整个大殿都为之凝固的动作。
他没有打开,甚至没有再看第二眼,只是随手将它放在了御案左手边一个堆放无关文书的角落。那卷奏折像一片树叶,悄无声息地落下。
压下了。没有批示,没有讨论,甚至没有一个字的评价。
万俟卨脸上的得意僵住了,满脸难以置信。这比当庭驳斥,是更大的羞辱。
“陛下……”他忍不住开口。
赵构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淡淡说道:“朕知道了。”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三座大山,堵死了万俟卨所有的话。紧接着,赵构的视线越过他,望向户部尚书。
“陈卿,昨日朕下旨,命户部筹措五十万石军粮、二十万贯钱款、十万支羽箭,支援北伐前线。筹备得如何了?”
此言一出,朝堂哗然。支援北伐?官家不仅不理弹劾,反而直接讨论支援细节?万俟卨的脸瞬间变成了猪肝色,感觉自己像个无人理睬的小丑。
户部尚书陈康伯满头大汗,支吾道:“回……回陛下,国库空虚,如此巨额钱粮,仓促之间,恐……恐难以凑齐。”
“难以凑齐?”赵构声调微扬,带着冰冷的质问,“是国库真的空了,还是有人不想让这批钱粮出临安城?”
他的目光如刀,扫过秦桧等人。
“朕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赵构站起身,一股磅礴的帝王威压笼罩大殿,“三日之内,朕要看到第一批钱粮装船北上!办不好,朕就换个办得好的人来当这个户部尚书!”
陈康伯吓得魂飞魄散,当场跪倒:“臣遵旨!臣一定办到!”
赵构不再理他,又转向兵部尚书:“军械监造,兵员补充,可有懈怠?”再转向工部尚书:“漕运船只,沿途驿站,是否通畅?”
他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完全跳过了“要不要打”的争论,直接进入了“怎么打好”的执行阶段。他用最直接的行动向满朝文武宣告:北伐,是朕的决定。你们,只需执行。
秦桧一直半阖的眼睛,此刻已完全睁开。他死死盯着龙椅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心中翻江倒海。他想不通,一夜之间,那个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赵构,怎会变成一个杀伐果断的帝王?他错了,错得离谱。
万俟卨还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满脸屈辱与茫然。
韩世忠站在武将队列中,腰杆挺得笔直。他看着皇帝的背影,眼中第一次露出真正的敬畏。他明白了,对付这群只会耍嘴皮子的文官,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跟他们废话。用皇权,直接碾过去。
赵构问完所有事,重新坐下,目光再次扫过全场,最后与秦桧阴冷的眼睛在空中对上。
没有言语,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但两个人都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退朝。”赵构淡淡说道,随即起身,拂袖而去,只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和满朝震撼、惊恐、茫然的文武百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