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行宫,御书房。
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那是从苏州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木匣里散发出来的。木匣就摆在殿中,里面是张涛那颗死不瞑目的人头。
禁军统帅王权浑身甲胄未卸,单膝跪地,声音沉稳:“启禀官家,苏州城内参与谋逆的三十七家士绅,已尽数伏法。府库查抄金银合计一百七十万两,粮草布帛无数,皆已封存,不日将由户部接收,充入北伐专款。漕运已于今晨恢复。”
没有多余的描述,只有冰冷的数字和结果。
李纲站在一旁,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他一夜未眠,脑海中全是王权奏报里“满门抄斩”四个字。那背后是上千条人命,一夜之间,苏州豪门血流成河。他想说些什么,劝谏君王不可过分酷烈,可看着殿中那颗人头,再看看龙椅上神色平静的赵构,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做得好。”赵构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他从龙椅上起身,亲自走下丹陛,扶起王权,“朕的禁军,是国之利刃。这把刀,就是要快,要狠。你没有让朕失望。”
“为官家分忧,是臣的本分!”王权激动得满面通红。
“嗯,”赵构拍了拍他坚实的臂膀,“去洗漱一下,好好歇着。朕,还有用得着你的时候。”
王权领命退下,那股刚猛的杀气也随之散去,御书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
赵构踱步回到那巨大的沙盘前,目光从刚刚被弹压的苏州,缓缓移向北方的燕京和狼牙口。他的手指轻轻拂过代表岳家军和韩家军的旗帜。
“李爱卿,”他忽然开口,“王权的刀,快不快?”
李纲身子一颤,躬身道:“快……快逾雷霆。”
“岳飞的枪,利不利?”
“无坚不摧。”
“韩世忠的船,稳不稳?”
“稳如泰山。”
赵构点了点头,转过身,目光深邃地看着这位老臣:“刀太快,会伤到握刀的手。枪太利,会刺破装枪的鞘。船太稳,会忘了岸在何方。”
李纲心头猛地一跳,他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赵构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继续说道:“苏州之乱,为何起?因为张涛之流觉得,朕在建康,离他们太远,朕的刀,砍不到他们头上。他们错了,所以他们死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有力:“那前线的将士呢?岳飞、韩世忠,他们手握数十万大军,身负不世之功,万民景仰。朕在建康,离他们,也一样远。如果有一天,他们也觉得朕的刀砍不到他们头上,那又该如何?”
“官家!”李纲大惊失色,立刻跪倒在地,“岳将军、韩将军对大宋忠心耿耿,日月可鉴!他们绝无此心,您万万不可猜忌功臣,自毁长城啊!”
他想起了历史上那些猜忌武将、导致功败垂成的昏聩君主,一颗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官家,终究还是要走上那条老路吗?
“起来。”赵构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他走到李纲面前,亲自将他扶起,“朕若猜忌他们,此刻下的就不是安抚燕京的旨意,而是十二道金牌了。”
李纲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官家自始至终,给予前线的都是绝对的信任与支持。
“朕信岳飞,信韩世忠。但朕不信人性。”赵构的眼神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另一个王朝的覆灭,“李爱卿,你饱读史书,可还记得唐末的藩镇之祸?节度使拥兵自重,父死子继,视朝廷如无物,最终将一个煌煌大唐,撕扯得粉碎。”
李纲默然。那是所有文官心中最深的恐惧。
“我大宋立国,太祖皇帝为何要杯酒释兵权?不是不信那些开国元勋,而是要为子孙后代,立下一个规矩。兵权,必须在官家手里。军队,是朝廷的军队,不是将军的私兵。”赵构一字一句,声如洪钟,“这个规矩,绝不能破。”
李纲终于明白了。官家不是要猜忌,而是要立制。他不是在针对某个人,而是在防范一种可能。
“那……依官家之见?”
“朕要设‘监军御史’。”赵构说出了早已深思熟虑的四个字。
“监军?!”李纲的脸色又变了,“官家,我朝监军之制,多有掣肘前线将帅之弊,往往坏了大事啊!”
宋朝的监军制度,常常是外行的文官或宦官对内行的武将指手画脚,导致无数悲剧。这是所有将领最痛恨的制度。
“此监军,非彼监军。”赵构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胸有成竹的微笑,“朕的监军御史,品阶不高,定为从七品。他们来自都察院,是文官,但朕对他们的职权,有三条铁律。”
他伸出三根手指。
“其一,不得干涉将帅任何临阵指挥、排兵布阵之权。若有违背,朕赐前线主帅先斩后奏之权。”
这一条,直接打消了李纲最大的顾虑。
“其二,不得执掌兵符,不得调动一兵一卒。他们不带兵,只带笔和账本。他们的职责,是监察军纪,核查粮饷武备的发放,审核战功,记录战损。确保朝廷的每一文钱、每一粒米,都用在了刀刃上,确保每一个弟兄的功劳,都不会被埋没或冒领。”
李纲的眼睛亮了。这不仅不是掣肘,反而是帮助主帅管理后勤、严肃军纪的利器。
“其三,他们只有记录与上奏之权,没有处置之权。他们是朕的眼睛,是朕的耳朵。他们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写下来,封入密匣,直接呈送御前。由朕,来做最后的判断。”
三条铁律说完,李纲已经从最初的惊骇,转为深深的叹服。
这哪里是监军,这分明是一套精巧到极致的平衡之术。它既保证了君王对军队的绝对知情权和监督权,又最大限度地避免了外行指导内行、动摇前线军心的弊病。它像一把柔软的缰绳,套在了烈马的头上,不影响它奔跑,却能保证它永远不会脱缰。
“官家圣明!”李纲这一次的跪拜,是发自肺腑的五体投地,“如此一来,既安了朝廷之心,也让前线将士的功赏抚恤有了凭据,实乃万全之策!”
“你明白就好。”赵构很满意他的反应,“此事,就由你和都察院去办。挑选人选,要年轻,有锐气,家世清白,最重要的是,要绝对忠于朕,忠于大宋。告诉他们,此去前线,是去为国效力,不是去作威作福。谁敢借着朕的名头,在前线捞油水、摆官威,朕第一个不饶他。”
“臣,遵旨!”李纲领命,心中已在飞速盘算合适的人选。
他退下后,赵构独自一人走回御案。他铺开一张空白的圣旨,提笔,却久久没有落下。
他写的不是设立监军御史的诏书,那自有中书省去拟。他要写的,是另一份。
他蘸饱浓墨,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诏:加岳飞为太尉,开府仪同三司,赐钱百万,绸缎万匹。其子岳云,加封一等功,赏宅邸一座……”
“诏:加韩世忠为太保,赐……”
一份份封赏的旨意,极尽荣宠。这是萝卜。
而那份即将由都察院发出的、关于监军御史的公文,是大棒。
将两份截然不同的文书并排放在案上,赵构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那笑意里,有如释重负,也有一丝属于帝王的孤寂。
他拿起那份设立监军御史的草案,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当年,他的前世,赵匡胤,不得不用一场酒宴,半是恳求半是威胁地收回了兄弟们的兵权,心中终究留有遗憾。
而现在,他,赵构,要用制度,用阳谋,堂堂正正地将这头战争巨兽,彻底锁进名为“国家”的笼子里。
他轻声自语,声音消散在空旷的御书房中。
“这一次,再也不需要那杯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