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帅府,寒风灌入庭院,卷起地上的残叶。
八百里加急的信使冲入大堂时,几乎是被人架进来的。他嘴唇干裂,满脸风霜,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卷盖着鲜红玉玺的圣旨高高举过头顶。
“官家……圣旨……”
岳飞亲自上前,接过那卷还带着人体温度的圣旨。他没有立刻展开,而是对左右道:“扶信使下去,最好的汤药,最好的房间,让他歇息。”
待信使被扶下,大堂内鸦雀无声。所有将领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一卷薄薄的绢帛上,那是决定数十万人生死、一个王朝国运的最终判决。
张宪站在一旁,手心全是冷汗。他既盼着官家同意,又怕官家同意。那份请战奏折,是他身为宿将,一生中签过的最疯狂的名字。
岳飞深吸一口气,缓缓展开圣旨。
他的目光掠过前面加封太尉、开府仪同三司的荣宠,没有丝毫停留,直接落在了朱笔批复的那一行字上。
“准其所请,即刻整军北上,朕在汴京,备酒等你凯旋!”
圣旨的末尾,还有一句更为狂放的亲笔朱批,字迹力透纸背,带着一股与君王身份不符的豪迈与不羁。
“直捣黄龙府,与君痛饮耳!”
当岳飞用沉稳却难掩激动地声音,将这句朱批念出来时,整个大堂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地动山摇般的狂吼。
“噢——!”
牛皋一拳砸在身前的案几上,震得茶碗乱跳,他涨红了脸,放声大笑:“痛快!痛快!这他娘的才叫官家!老牛这辈子,值了!”
岳云手握剑柄,激动得浑身颤抖,眼中泪光闪烁。
就连一向稳重的张宪,此刻也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所有的忧虑、不安,在“与君痛痛饮耳”这六个字面前,被烧得一干二净。
这不是一道冷冰冰的军令。
这是一个承诺。一个远在江南的君王,对前线将士许下的、最滚烫的承诺。他没有用祖制、安危来束缚他们,而是将整个大宋的信任,都压在了他们的刀锋之上。
岳飞将圣旨郑重卷起,交给亲兵妥善保管。他转身,面对着一张张激动、亢奋的脸,声音却陡然变得冰冷而肃杀。
“传我将令!”
所有人瞬间收敛神情,挺直腰杆。
“全军拔营,即刻北上!”
“岳云,你率五千背嵬军为先锋,一人三马,昼夜兼程。你的任务不是攻城,是扫清从燕京到黄龙府之间所有金军的斥候和游骑!朕要让黄龙府,变成一个瞎子,一个聋子!”
“孩儿遵命!”
“张宪、王贵,你二人率主力步军居中,稳步推进。沿途不得扰民,但遇任何抵抗,就地肃清,不必请示!”
“牛皋,你率一万骑兵殿后,并护卫粮道。若有宵小敢动我们的粮草,朕准你先斩后奏,人头挂在路边!”
一道道将令下达,不带丝毫犹豫。这支刚刚经历过血战的军队,像一架被重新上紧了发条的战争机器,再次以惊人的效率运转起来。
仅仅两个时辰后,燕京北门大开。
岳云的背嵬军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率先冲出城门,消失在北地苍茫的暮色之中。紧随其后,数万大军汇成一股望不到尽头的钢铁洪流,沿着古老的驿道,向着那片白山黑水,滚滚而去。
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
从燕京到黄龙府,直线距离近两千里。北地的寒冬已经降临,滴水成冰。岳家军的士兵们穿着厚重的冬衣,迎着刀子般的朔风,在冰封的土地上艰难跋涉。白天,他们急行军;夜晚,他们在雪地里燃起篝火,啃着冰冷的干粮,和衣而眠。
许多士兵的脸颊、耳朵都生了冻疮,嘴唇干裂出血,但没有一个人叫苦。他们的眼神,都望向同一个方向——北方。
那里,是他们父辈、祖辈被掳去的地方。那里,是靖康之耻的源头。那里,是他们作为军人,毕生的终极目标。
十日后,黄龙府。
这座被金人视为龙兴之地的都城,还沉浸在一片虚假的平静中。金兀术主力南下的消息,让他们觉得宋军远在千里之外。留守的,是金国最后的摄政王,完颜宗翰之子,完颜挞懒。他是个文官,不懂军事,每日只在府中饮宴作乐。
这日午后,完颜挞懒正拥着美姬,听着歌舞,一名守城将领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王爷!不好了!城……城外……”
“混账东西!”完颜挞懒被打扰了兴致,勃然大怒,“天塌下来了不成?”
“是……是宋军!南边,全是宋军!”将领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要跪在地上。
完-颜挞懒酒意瞬间醒了大半,他一把推开怀里的女人,踉踉跄跄地冲上城楼。
当他扶着城墙垛口,向南望去时,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只见南方的地平线上,黑压压一片,无边无际。无数的“宋”字大旗,在寒风中如同一片黑色的森林,正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气势,向着黄龙府缓缓压来。那股沉默的、冰冷的杀气,让城楼上所有金军士兵的腿肚子都在打颤。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完颜挞懒喃喃自语,脸色惨白如纸,“兀术的五万大军呢?他们是飞过来的吗?”
他不知道,岳云的背嵬军早已像幽灵一样,扫清了数百里内的所有哨探。直到岳家军主力兵临城下,黄龙府才如梦初醒。
岳飞立马于阵前,他没有下令立刻攻城。他只是让大军列阵,将这座孤城围得水泄不通。他在等,等城里的人自己崩溃。
这种无声的压迫,比任何战鼓都更具毁灭性。
城内,彻底乱了。守军不过万余,且多是老弱病残,面对城外那支刚刚歼灭了金国主力的虎狼之师,他们连举起武器的勇气都没有。
完颜挞懒在王府内来回踱步,汗如雨下。他知道,抵抗是死路一条。城破之日,就是屠城之时。
“王爷,降了吧……”一名老臣跪在他面前,老泪纵横,“城中还有十万军民,他们是无辜的啊!”
“降?”完颜挞懒浑身一颤,这个字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瘫坐在椅子上,良久,发出一声长长的、绝望的叹息。
“备……备降表。开城门。”
半个时辰后,黄龙府厚重的北门,在刺耳的“嘎吱”声中,缓缓打开。
以完颜挞懒为首,数百名金国宗室、大臣,脱去华服,身着白衣,捧着降表、玉玺和地图,一步步走出城门,跪伏在岳飞的马前。
那一刻,风停了,雪住了。
数万岳家军将士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许多老兵的眼泪,无声地顺着布满风霜的脸颊滑落。他们握紧了手中的兵器,指节发白。
岳飞坐在马背上,面无表情。他没有去看那些跪在地上的金国权贵,他的目光,越过了他们,望向那座城池。
他翻身下马,没有去接降表,而是从一名亲兵手中,接过了一面崭新的、巨大的“宋”字大旗。
他扛着那面旗,一步一步,独自走向城门。
完颜挞懒等人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他们只听到那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从他们身旁走过,走进了那座他们曾经引以为傲的都城。
岳飞走上城楼,亲手降下了那面代表金国的龙旗。然后,他将那面“宋”字大旗,插上了黄龙府最高的旗杆。
当那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黑色大旗,在无数宋军将士的注视下,缓缓升到顶端时,压抑了许久的、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终于冲破云霄,响彻了整个白山黑水之间。
“万胜!大宋万胜!”
岳飞站在城楼上,听着震天的欢呼,俯瞰着这座彻底臣服的城市。他缓缓抬起手,按住了自己胸口的位置。
那里,曾刺着四个字。
他轻声自语,声音消散在北地的寒风中。
“娘,孩儿,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