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初春。冰封的汴河初融。
新任监军御史陈康,正站在高处监督河工赈济。他身着崭新青袍,安静地看着数千名百姓在官吏组织下加固河堤。工地上米粥飘香,热气腾腾。
身边的书吏低声道:“大人,今日工食账目在此,耗米三十石,肉十斤,皆与户部拨发数目相符,无一克扣。”
陈康接过账册,核对后添上几笔:“河工民夫,闻有肉食,欢声雷动。有老者言,三十年未见官府赈济有荤腥。民心可用。”他将这份密报装入特制信筒,交给身后的皇城司密探:“送回建康,直呈御前。”
密探悄然离去。陈康望向南方,他知道,像他这样不掌兵、不判案,只负责记录与核查的“眼睛”,已遍布大宋新收复的每一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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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行宫,御书房。
赵构的手指,正轻敲着一份来自岳飞帅府的密报。侍立一旁的李纲和枢密使张浚,都感到了几分寒意。
密报内容很简单:牛皋将军欲用军资为其战死部属立“功德碑”,被监军御史王甫以“军资专款专用”为由驳回。牛皋大怒,于帅帐拍案,言“老子们在前线流血,文官在后方数钱,天理何在”,后被岳飞禁足三日。
“岂有此理!”急脾气的张浚怒道,“区区七品御史,竟敢驳回大将所请!为袍泽立碑,何错之有?这是寒将士们的心啊!”
李纲却眉头紧锁,他知道,关键不在于一块碑,而在于“军资”二字。
赵构放下密报,脸上看不出喜怒,转而问道:“李爱卿,对北伐诸将的第二批封赏,拟好了吗?”
李纲连忙呈上奏本:“回官家,已拟定。加岳飞为太保,韩世忠为太傅,张宪、牛皋等十三员大将皆晋爵加官,赏赐丰厚,乃开国以来武将受赏之最。”
“不够。”赵构看完,语气平静但坚决,“传朕旨意:加岳飞太子太师衔,许其子岳云入禁军,任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加韩世忠太子太傅衔,其子韩彦直入秘书省为校书郎。”
“官家!”李纲大惊,“岳云将军入主殿前司,等于将京城禁卫交予武臣之手,不合祖制啊!”
殿前司乃皇帝亲卫,其主官人选历来慎之又慎。
赵构摆手,不容置疑:“岳飞为朕收复河山,朕就不能信他儿子吗?朕就是要让天下人看看,朕待功臣,是何等的赤诚之心。照此去办。”
李纲无奈应下,心中忧虑更甚。官家对武将的恩宠,已到了毫无保留的地步。
“好了,”赵构话锋一转,“明日大朝会,朕要与百官,议一议这‘功德碑’的事。朕还要请几位特殊的客人,来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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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大庆殿。
文武百官分列,气氛肃穆。大殿一侧特设数席,坐着岳飞、韩世忠等大将派驻京中的亲信代表,他们身着戎装,神情拘谨。
朝会开始,赵构先让礼部尚书宣读了那份厚赏诸将的诏书。当听到“加太子太师”、“其子入主殿前司”等破格恩赏时,大殿一片哗然。武将与有荣焉,文官则面色凝重。那几位武将代表更是激动得无以复加。
“诸位将军为国血战,功在社稷。朕的赏赐,微不足道。”赵构声音温和,随即话锋一转,“但是,功是功,过是过。赏罚分明,方是治国之道。”
他命张浚将牛皋与监军御史的冲突复述一遍。话音刚落,一名武将便出列力挺牛皋,认为监军御史小题大做。御史中丞则立刻反驳,称军资乃国之血脉,岂容随意挪用,王甫御史秉公办事何错之有。
文武两班,瞬间剑拔弩张,争吵起来。
赵构静静看着,直到双方都口干舌燥,才轻轻咳嗽一声。大殿瞬间安静。
“你们说的,都有道理。”赵构缓缓开口,“牛将军的心是好的,王御史的法是正的。他们都没有错。”他站起身,走到大殿中央,目光扫过众人。
“错在朕。”
所有人都愣住了。
“错在朕,没有为我大宋的将来,立下一个清晰的规矩。”赵构的声音沉重而有力,“太祖皇帝当年杯酒释兵权,安的是天下。太祖的苦心,朕感同身受。但朕今日,不想再请诸位将军喝酒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响彻大殿:“朕要做的,是立制!立一个万世不移的规矩!”
他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兵权与财权,彻底分离!自今日起,枢密院总揽天下兵马调度、战略制定之权。岳帅、韩帅等功勋卓著之将,皆入枢密院,为国之栋梁!”
武将们精神一振,入主枢密院是他们梦寐以求的荣誉。
“但是!”赵构语气无比严厉,“天下所有军资、粮饷、抚恤,其预算、审批、核查之权,尽归户部与三司!监军御史,便是户部与三司派驻军中的账房先生!一兵一卒的调动,由枢密院定;一钱一粟的花销,由户部批!”
“第二,文官治军务,武将参国是!北方新复之地,所有民政、司法、赋税,尽归文官治理,武将不得插手。但朝廷凡有重大国策,必须征询枢密院的意见。文武之间,不是相互倾轧,而是相互扶持,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
两道铁律,如两座大山,轰然压在所有人的心头。这不是商议,是宣告。
赵构走回龙椅,居高临下地看着默然的百官。“朕知道,这规矩会让将军们觉得不便。但这个规矩,能让我大宋不再重蹈唐末藩镇之祸,能让我朝的武将,不再有被猜忌之忧!”
他看向那几位武将代表,声音放缓却威严不减:“回去告诉岳帅、韩帅。朕信他们,如同手足。正因如此,朕才要立下这铁一般的规矩,保护他们,也保护朕的江山。这,就是朕今日,敬各位将军的,一杯‘清茶’。”
他端起御案上的茶杯,举了举:“朕希望这杯茶,能比太祖皇帝的那杯酒,更让诸位安心。”
大殿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以李纲为首的文官集团齐齐跪倒,声震寰宇:“官家圣明!此乃万世之法,臣等谨遵圣谕!”
那几位武将代表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撼与了然。他们终于明白,那份破格的封赏,是这套制度的“赎买”。官家给了他们至高的荣誉,再用一套更严密的制度,将他们牢牢锁在了“国家”这部机器里。
他们站起身,单膝跪地,抱拳行礼:“臣等,代元帅领旨谢恩!谨遵官家圣谕!”
看着俯首的文武百官,赵构缓缓靠在龙椅上,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另一个时空中,太祖皇帝在酒宴后的怅然若失仿佛就在眼前。而此刻,他用一场阳谋,用制度与规则,堂堂正正地解决了这个王朝的难题。
那杯酒的遗憾,终于被这杯茶,彻底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