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开封府。
春风吹过宣德门的城楼,带着一丝潮湿的土腥气和汴河解冻后特有的微凉。赵构的手掌按在被岁月侵蚀得斑驳的城砖上,触感粗糙而坚实。这触感,他等了两辈子。
城楼之下,是人海。黑压压的人潮从皇城根一直铺展到看不见的街巷尽头,无数张脸庞仰起,汇成一片激动与泪水交织的海洋。鼎沸的欢呼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几乎要将天空的云层掀翻。
“官家……”
岳飞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る的颤抖。他同样身着朝服,去除了甲胄,但那股渊渟岳峙的气势却丝毫未减。他的目光越过人海,望向这座熟悉又陌生的故都,眼眶微微发红。
赵构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拍了拍身前的城砖。“鹏举,这汴京的城墙,可比建康的要厚实多了。”
岳飞一愣,随即明白了官家的意思,低声道:“是。这里的每一块砖,都浸透着祖宗的血汗。”
“血汗不能白流。”赵构的目光从岳飞身上,缓缓移向他身后的韩世忠、张宪、牛皋等人。这些刚刚从血与火中走出的悍将,此刻都褪去了沙场上的煞气,神情拘谨地站在这座象征着天下中枢的城楼上,眼神里混杂着敬畏、激动与一丝茫然。
韩世忠是个藏不住情绪的,他凑到岳飞身边,用手肘碰了碰他:“老岳,你看下面那些娃娃,举着糖人,上面写的都是你的名字。你现在可比门神都好使了。”
岳飞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只是痴痴地看着下方。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被儿孙搀扶着,对着城楼的方向不停地叩拜,口中念念有词,泪流满面。
“我不是在看他们。”岳飞的声音很轻,“我是在看我的爹,我的娘。他们就在那一张张脸上。”
韩世忠脸上的嬉笑慢慢收敛,他沉默地拍了拍岳飞的肩膀,也转头看向那无边的人海。
赵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到了人群中,一名书生激动地挥舞着手臂,高声吟诵着什么;他看到了一个商贩,将货摊上的包子免费分发给周围的人,引来一片叫好;他还看到了几名刚刚换上大宋吏服的小官,正竭力维持着秩序,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骄傲。
这,就是他想要的江山。一个活生生的、有哭有笑的江山。
“官家。”李纲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后,声音里带着一丝担忧,“百姓情绪太过高涨,是否……暂避片刻,以防生乱?”
“乱?”赵构笑了,他转过身,看着这位为国操劳半生的老臣,“李爱卿,你听。这声音里,有乱吗?”
李纲侧耳倾听。那山呼海啸般的声音里,没有暴戾,没有怨愤,只有最纯粹的喜悦和最炽热的希望。他们呼喊着“官家万岁”,呼喊着“岳元帅”,呼喊着“大宋万胜”。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胸膛里迸发出来的。
“这是天下最安稳的声音。”赵构一字一句地说道,“朕等这个声音,等了太久了。”
他迈前一步,走到城楼的最前方,对着下方的人海,缓缓抬起了手臂。
“官家——!”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看到了,一声尖锐的呼喊划破长空。紧接着,仿佛连锁反应一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那道明黄色的身影上。
“官家!是官家!”
“万岁!大宋万岁!”
欢呼声瞬间达到了顶峰,声浪如同实质的巨锤,敲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和心脏。无数人跪倒在地,激动地叩首。
赵构的手臂在空中轻轻向下一压。
奇迹般地,那足以撼动天地的声浪,竟渐渐平息下来。无数人依旧跪着,仰着头,用最虔诚的目光注视着他们的君王,等待着他的声音。
风声,再次清晰可闻。
赵构的目光扫过身边的岳飞、韩世忠,扫过李纲、张浚,最后落回到下方那一张张充满期盼的脸上。
“众卿,众将士,众父老。”
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借着风,清晰地传了下去。
“朕,赵构,回来了。”
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没有华丽繁复的宣告,只有最简单的一句话。
“轰——!”
刚刚平息的人潮,再次爆发出更为猛烈的欢呼。无数人泣不成声。“回来了”,这三个字,比任何封赏和诏书,都更能慰藉这片土地三十年的创伤。
赵构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只是站在那里,接受着万民的朝拜。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
他转过身,对身后的岳飞和韩世忠招了招手,示意他们站到自己身边来,一同面向百姓。
岳飞和韩世忠一愣,连忙推辞:“臣不敢!”
“有何不敢?”赵构的语气不容置疑,“这江山,是朕的,也是你们用命打下来的。站过来,让百姓们看看,我大宋的擎天之柱,是什么样子。”
两人对视一眼,不再推辞,迈步上前,一左一右,立于赵构身后半步之处。
当百姓们看到岳飞和韩世忠的身影与官家并肩而立时,欢呼声中又增添了更多的内容。他们开始呼喊每一个他们熟悉的名字。
“张宪将军!”
“牛皋将军!”
“岳云将军!”
一个个名字,从人群中自发地响起。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段传奇,一场血战。
牛皋这个憨直的汉子,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咧开大嘴,嘿嘿直笑,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嘟囔道:“他娘的,这风……真迷眼。”
赵构看着身旁这些神情各异的将军们,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他想起了前世,在讲武殿中,他面对着那群同样功高盖世的兄弟,心中却充满了不安与猜忌。他不得不设下一场酒宴,半是恳求半是威胁地收回他们的兵权,换来一个王朝的安稳,也留下了一个帝王心中永远的孤寂。
而现在,他看着岳飞,看着韩世忠,心中没有丝毫猜忌。
他给了他们至高的荣耀,也用枢密院、户部和监军御史,为他们套上了最坚固的缰绳。他们是国之利刃,但刀柄,牢牢握在“制度”这只手中。他们是翱翔的雄鹰,但无论飞得多高,都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在朝廷,牵在朕的手里。
他们,再也不是需要用一杯酒去安抚的猛虎了。
“鹏举,”赵构轻声开口,“还记得朕在建康批你奏折时说的话吗?”
岳飞躬身:“臣不敢或忘。官家说,在汴京备酒,等臣凯旋。”
“嗯。”赵构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酒,已经备好了。今晚,朕在宫中设宴,不谈国事,不论文武。朕要与诸位将军,痛饮三百杯。”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那片欢腾的人海,声音悠远。
“为了这片,失而复得的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