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大庆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殿外的欢呼声尚未完全平息，殿内的气氛却已然是另一番景象。数百名宫人穿梭其间，将一张张巨大的圆桌拼凑起来，上面没有繁复的宫廷礼器，只有大块的烤羊、整只的烧鸡和一坛坛未开封的烈酒。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肉香和酒香，冲淡了百年宫殿的沉闷与威严。
这里不是朝堂，是庆功的营帐。
当赵构换上一身寻常的锦袍，再次步入大殿时，岳飞、韩世忠等数十员北伐核心将领已经等候在此。他们也已换下朝服，穿着便装，但那股从尸山血海里带出来的刚猛之气，却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都升高了几分。
“臣等，参见官家！”众将齐齐抱拳行礼，声如洪钟。
“免了！”赵构大步走上前，一把抓住离他最近的牛皋的胳膊，这莽汉正眼巴巴地盯着桌上的一只烧鸡。赵构哈哈大笑：“今晚，没有君臣，只有弟兄。谁再跟朕讲规矩，谁就去外面喝西北风！”
他亲自提起一坛酒，拍开泥封，浓烈的酒香瞬间炸开。他一手提着酒坛，一手拿起一个粗瓷大碗，倒了满满一碗，递到牛皋面前。
“牛皋，你第一个来。朕敬你，在帅帐里敢跟监军御史拍桌子！”
牛皋一愣，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手足无措地看着岳飞。他以为官家这是要秋后算账。
赵构却不管他，将酒碗硬塞进他手里：“怎么，不敢喝？怕朕在酒里下毒？”
“不不不！”牛皋回过神来，看着官家脸上促狭的笑意，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他脖子一梗，端起大碗，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下去，喝完把碗底一亮，大着舌头喊道：“官家……臣……臣那天是喝多了……臣服王御史，他是个好官，给俺们算账算得清清楚楚！”
“哈哈哈哈！”满殿将领爆发出哄堂大笑。
赵构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朕知道。所以朕也敬王甫，他敢拦你，是朕的好御史。”他再次满上一碗，转向韩世忠，“韩将军，这第二碗，敬你。敬你在狼牙口，把金兀术那厮困成了笼中之鸟，让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韩世忠接过酒碗，这位在长江上曾让金兀术闻风丧胆的水师名将，此刻眼眶却有些发红。他一言不发，仰头将酒饮尽，只是重重地抱了抱拳。
赵构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岳飞身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为自己和岳飞各倒了一碗酒。他端起酒碗，对着岳飞，遥遥一举。
岳飞也端起酒碗，目光与他对视。
四目相对，没有言语。但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太多东西。看到了朱仙镇的捷报，看到了十二道金牌被撕碎的灰烬，看到了“与君痛饮耳”的承诺，看到了黄龙府城楼上那面迎风招展的“宋”字大旗。
千言万语，尽在这一碗酒中。
两人同时仰头，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
“好！”赵构将酒碗重重顿在桌上，环视众人，声震四壁：“开宴！今晚不醉不归！”
“噢——！”
压抑了许久的激情彻底爆发。将军们再无顾忌，纷纷抢过酒坛，撕下烤肉，大快朵颐。笑声、骂声、吹牛声、哭声，在这座庄严的宫殿里交织成一片。
张宪喝高了，抱着一根殿柱，絮絮叨叨地计算着从燕京到黄龙府到底死了多少匹马。岳云被一群年轻将领围着，正眉飞色舞地讲述自己如何用五千背嵬军，将金人十万大军的斥候网搅得天翻地覆。
牛皋更是已经脱了上衣，光着膀子，搂着一名殿前司的指挥使，一边灌酒一边哭嚎：“兄弟……你知道吗……俺以前做梦都想……打到黄龙府……可俺不敢想啊……俺怕……俺怕梦醒了，金牌就到了……”
赵构坐在主位上，没有再多喝，只是静静地看着，听着。他看着这些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将军们，此刻像孩子一样毫无防备地释放着自己的情绪。他知道，这才是他们最真实的样子。
他没有去打扰他们。
许久，他站起身，独自一人，悄然走出了喧闹的大殿。
夜色如水，月华如霜。
他穿过回廊，来到一座假山之上。从这里，可以俯瞰大半个皇城，更能望见远处汴京城里星星点点的灯火，和那片灯火之上，安详宁静的夜空。
一阵微风吹来，带着酒气和春夜的凉意，让他因饮酒而有些发热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他负手而立，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这片夜空，这轮明月，和百年前，他作为赵匡胤时所见，并无不同。
那时，他也是站在这里。刚刚用一杯酒，解除了石守信等人的兵权。他为这个新生王朝的未来，铺平了道路，心中却充满了孤寂与遗憾。他望着北方的幽云十六州，知道自己此生，再无机会将其收复。那种壮志未酬的怅然，如同跗骨之蛆，伴随了他后半生。
而现在……
他低头，摊开自己的手掌。这双手，属于赵构。它曾经也签过无数屈辱的条约，下过无数软弱的命令。
但自从他来的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他用这双手，撕碎了召回岳飞的十二道金牌。
他用这双手，批下了处死秦桧的朱批。
他用这-双手，写下了“直捣黄龙府，与君痛饮耳”的狂言。
他用这双手，制定了文武平衡、兵财分离的万世之规。
他做到了。
做到了前世的自己，想做而不能做的一切。他不仅收复了失地，洗刷了国耻，更用一套全新的制度，为这个庞大的帝国，重新装上了坚固的骨架。他不再需要用一杯酒去换取安全感，因为他亲手打造了一个让猛虎甘心被锁进笼子的、更强大的国家机器。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是岳飞。他不知何时也走了出来，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但眼神依旧清明。
“官家，夜深露重。”
“鹏举，”赵构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道，“你可有憾？”
岳飞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索这个问题的含义。良久，他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坚定：“臣此生，能亲手将大宋旗帜插上黄龙府，已无憾。”
“好一个无憾。”赵构轻声笑了笑。
他转过身，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酒囊，这是他刚才悄悄带出来的。他拔开塞子，将酒囊中的酒，缓缓地倾倒在脚下的石板上。
酒液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渗入石缝，仿佛被这片古老的土地饮尽。
岳飞不解地看着他。
赵构没有解释。他是在敬另一个人。敬那个同样站在这片夜空下，带着无尽遗憾离世的，大宋的太祖皇帝。
做完这一切，他将空酒囊收回怀中，重新望向那片沉睡的都城。
远处，大庆殿的喧闹声渐渐小了下去，想必是将军们都已醉倒。更远处，汴京城里，最后一盏灯火也熄灭了。整个天地，陷入一片深沉的静谧。
赵构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胸中那股郁结了两世的浊气，仿佛在这一刻，尽数吐出。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与平静。
就像一个背负着沉重行囊，跋涉了千山万水的旅人，终于抵达了终点，卸下了所有的重负。
他看着眼前的万里河山，看着头顶的朗朗乾坤，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发自内心的、释然的微笑。
他轻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却又清晰得如同对这整个世界宣告。
“终圆北伐梦……”
他顿了顿，闭上眼睛，感受着拂过面颊的夜风。
“此生，无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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