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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后，园子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他不再试图与我谈论天下苍生，也不再提及任何与听潮阁、与救世相关的话题。多数时候，他只是沉默地待在分配给他的那个临水小院里，或是坐在池边喂鱼，一坐就是大半日。

偶尔在园中遇见，他会停下脚步，垂眸立在一旁，等我先行。姿态恭顺，挑不出错处，可那低垂的眼睫下，藏着的不知是怎样的心思。

系统依旧每日报着倒计时，声音越来越急促。边境的坏消息开始雪片般飞来，不再是零星的魔物，出现了小股有组织的妖魔军队，接连攻破了两座边陲小城，屠戮的消息传来，江南之地也渐起了恐慌。

遗珠园外，世界正在分崩离析。园内，却像是被一层无形的罩子隔绝，依旧是一派醉生梦死的假象。

直到那场夜宴。

那夜我心情似乎不错，让管家请了苏州城里最有名的戏班子来，在最大的水榭里开宴。灯火通明，丝竹喧嚣，觥筹交错。我坐在主位，左右是新来的舞姬，巧笑倩兮，为我斟酒布菜。

他来了，坐在最角落的阴影里，面前摆着酒馔，却一筷未动。台上正演着一出《抗金兵》，唱腔激昂，鼓点密集。演到梁红玉擂鼓战金山，水榭里的气氛被推向了高潮，叫好声不断。

我却看见他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攥紧了衣袍，指节用力到泛白。台上的鼓声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他的神经上。他的背脊挺得笔直，是一种近乎僵硬的姿态，目光落在虚空处，却又仿佛穿透了这满堂的喧闹，看到了遥远边境的血火与哀嚎。

戏至酣处，满堂喝彩。我端起酒杯，笑着接受众人的奉承，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锁着那个角落。

在一片喧腾中，他倏然起身。

动作不大，却让周遭一小片区域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都投向了那个一直沉默的少年。

他脸色在晃动的灯火下显得异常苍白，嘴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他没有看我，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水榭，身影很快没入廊下的黑暗中。

席间的气氛凝滞了一瞬，随即又在我抬手示意下，恢复了之前的喧嚣，只是那喧嚣底下，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窥探。

我脸上的笑意未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间却泛起一丝苦涩。

宴席散时，已是子夜。我挥退左右，独自一人沿着抄手游廊往回走。夜风带着水汽，吹散了酒意。

经过他居住的小院时，我脚步顿了顿。院门未关，里面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洒在石阶和庭前的芭蕉叶上。

我走了进去。

他坐在廊下的台阶上，背对着我，身影在月色里显得单薄而孤寂。肩头微微耸动，压抑的、极轻微的啜泣声，像受伤幼兽的哀鸣，断断续续地传来。

我停在几步之外，没有靠近。

他就那样坐着，哭了很久。像是要把所有的无力、所有的委屈、所有无法言说的重压，都借着这夜色倾泻出来。

我没有安慰，也没有离开。

直到那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细微的抽噎，最终归于沉寂。只有夜风吹过芭蕉叶的沙沙声。

他抬起手臂，似乎用力抹了抹脸，然后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回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低哑地传来：

“那些戏文里……擂鼓助威，运筹帷幄，保家卫国……都是假的。”

我沉默着。

“真的战场……没有鼓声，只有惨叫。没有计谋，只有……你死我活。”他的肩膀轻轻颤抖了一下，“那些死去的人……他们最后看到的，不是希望，只是……撕咬过来的利齿，和……看不到尽头的黑暗。”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带着血锈气，一字一句砸在寂静的庭院里。

“我‘看’得到，沈弃。”他终于缓缓回过头，脸上泪痕未干，在月光下闪着微光，那双眼睛里盛满了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悲恸，“每一个……我都能‘看’得到。他们的恐惧，他们的痛苦……就像发生在我自己身上。”

“这个世界……每一处都在哭泣。”他望着我，眼神空洞，却又仿佛承载了整个世界的重量，“而我……什么都做不了。”

月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那与师尊相似的眉眼此刻被巨大的无力感笼罩，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我走上前，在他身边坐下，隔着一拳的距离。廊下的石阶冰凉。

我没有看他，只是望着庭院中那被月光照得发亮的芭蕉叶，过了许久，才淡淡开口，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有些飘忽：

“我知道。”

他猛地转头看我，眼中带着难以置信。

“我知道看着在乎的人去死，是什么滋味。”我依旧看着前方，语气平静无波，“也知道被所谓的‘职责’和‘天命’绑上祭坛，是什么滋味。”

我顿了顿，终于侧过头，迎上他震惊的目光，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没什么温度。

“所以，我逃了。”

“可是……”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没有可是。”我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救不了天下，也未必救得了你。”

我伸出手，指尖轻轻拂去他眼角将落未落的一滴泪珠，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粝。

“但至少在这里，在我的地方，”我的指尖停留在他微湿的皮肤上，感受到他细微的颤栗，“你可以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