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4

走出那片焦黑的深坑，遗珠园已面目全非。亭台楼阁半数坍塌，假山倾颓，花木尽成焦炭，只有几处残垣断壁倔强地立着，诉说着曾经的繁华。空气中弥漫着硝石、魔气灼烧后的刺鼻气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新翻泥土的腥气。

老周和几个幸存的仆役从藏身处哆哆嗦嗦地探出头，看到我，以及我身侧那个银眸少年时，脸上瞬间褪尽血色，噗通跪倒在地，连头都不敢抬。

我没有理会他们，牵着他，走在满是瓦砾和断木的路径上。他的脚步起初还有些虚浮，但很快变得稳定，甚至比我更轻，踏在碎石上，几近无声。

魔云被撕开的缺口处，天光惨淡地照射下来，落在我们身上。他微微仰头，银白的眸子映着那光，没有任何不适，也没有丝毫动容。

我们走出遗珠园残破的大门。

门外，景象更为凄惨。原本的街市已成废墟，焦黑的梁木冒着青烟，倒塌的房屋下压着来不及逃走的尸首，暗红色的血渍浸透了泥土。侥幸存活的人们，如同惊弓之鸟，蜷缩在断墙角落，眼神空洞麻木。魔气虽然被暂时驱散了一部分，但那股绝望的死寂，比魔物肆虐时更令人窒息。

我和他的出现，立刻吸引了所有幸存者的目光。

那些目光先是茫然，随即落在他异于常人的银眸上，落在我们相牵的手上，最后，汇聚成一种混杂了恐惧、惊疑，以及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希冀。

他银白的瞳孔缓缓扫过这片人间地狱，没有悲悯，没有愤怒，依旧是一片虚无的平静。仿佛眼前的一切，与方才被他抹去的那片魔云，并无本质区别。

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蜷在一堵断墙下，婴儿因为饥饿或伤痛，发出微弱的、猫叫般的哭泣。他银白的眸子转向那声音的来源。

然后，他抬起空着的那只手，对着那对母子的方向，轻轻一招。

不是攻击，也非救助。

那妇人怀中的婴儿，哭声戛然而止。并非死去，而是陷入了一种绝对安宁的沉睡，连呼吸都变得均匀绵长。而妇人脸上深刻的恐惧和疲惫，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抚平，她眼神变得茫然，随即也歪倒在墙边，沉沉睡去，嘴角甚至带着一丝不合时宜的恬静。

周围的幸存者看到这一幕，非但没有感到安慰，反而流露出更深的恐惧，纷纷向后瑟缩，仿佛我们比妖魔更可怕。

他放下手，银白的眸子转向我，像是在等待评价。

我握着他冰凉的手，指尖能感受到他皮肤下那些银色纹路细微的能量流动。他似乎在以这种方式，理解并“处理”着这个世界的“混乱”。

“不够。”我开口，声音在死寂的废墟上格外清晰。

他偏了偏头，银白的瞳孔里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类似疑惑的波动。

我牵着他，继续往前走，踏过焦土与血污。

“抹除，修复，强制安宁……这些，远远不够。”我目光扫过那些惊恐的面孔，扫过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毁掉一切的，不仅仅是魔劫。”

他安静地跟着我，银白的眸子映着沿途的惨状，像是在记录，又像是在……学习。

“人心深处的恐惧，绝望，还有……贪婪。”我停下脚步，看向远处。那里，几个衣衫褴褛却手持利刃的溃兵，正从一个老叟手中抢夺半袋发霉的米粮，老叟苦苦哀求，换来的却是拳打脚踢。

“这些，你如何‘抹除’？”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去，银白的瞳孔锁定在那场小小的暴行上。

他没有再抬手。

但下一刻，那几个正在施暴的溃兵，动作猛地僵住。他们脸上的狰狞凝固，高举的拳头停滞在半空，眼中的凶戾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婴儿般的茫然。他们松开老叟，丢下米袋，互相看了看，然后像迷路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老叟惊魂未定，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连滚爬爬地抱起米袋，踉跄着逃远了。

他依旧只是看着，银白的眸子没有任何变化。

“你看，”我轻声道，牵着他冰凉的手，继续前行，如同引领着一个刚刚诞生、对世间规则一无所知的神祇，行走在他的废墟领土上，“需要‘修正’的，还有很多。”

天边的魔云再次开始聚拢，阴影迫近。

他银白的瞳孔倒映着这混乱的人间，以及那即将再度降临的黑暗。

我握紧了他的手。

这一次，猎人与猎物的角色，该换一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