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康复中心的空调系统却彻底罢了工。维修工在通风管道里掏出一窝斑鸠羽毛后宣布:至少需要三天才能修复。音乐治疗室被迫迁往地下一层的旧礼堂,那里有台战前生产的伊巴赫立式钢琴。
“像在琴弦上糊了层黄油。”陆沉用左手拇指重重压下一个和弦,眉头拧成死结。潮湿让琴键的回升速度慢了0.3秒,对于需要精密控制的康复训练简直是灾难。
林小满正往琴体里塞除湿袋,闻言从共鸣箱深处夹出半张发脆的乐谱——是舒伯特《未完成交响曲》的片段,边缘有焦痕,像是从火场抢救出来的。陆沉默然注视那片残谱,忽然用完好无损的左手弹起第二乐章主题。音符在闷热的空气里扭曲变形,像隔着毛玻璃看的旧电影。
“1944年空袭时,汉堡音乐学院的教授们围着这台琴唱过这段。”他指尖划过谱面上的水渍,“当时有个男中音,吸着煤气还在坚持……”
故事被破门而入的搬运工打断。两个壮汉抬着陶瓷烧窑设备挤进来,说是陶艺治疗室也在腾地方。林小满护在钢琴前,后腰撞上降C键,发出一声呜咽般的闷响。混乱中有人碰倒了石膏像,飞溅的碎块划过陆沉右臂——那条布满增生疤痕的胳膊顿时绽开新鲜红线。
“别动!”林小满撕开随身携带的抗菌敷料,按压时发现他旧伤疤下埋着PEEK材质的人工骨。陆沉突然抓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腕骨:“你手上怎么回事?”
她虎口处结着紫色痂痕,是上周替他试验陶瓷釉料时烫伤的。不等回答,礼堂灯管突然爆裂。黑暗里只听陆沉冷笑:“现在连光都怕吵到我们了。”
烛台是陶艺组提供的素烧坯,林小满点燃三支蜡梗时,瞥见他轮椅踏板上散落的陶瓷碎片。她悄悄捡起一片鸢尾花形状的,边缘还粘着未烧制的泥浆——正是她当初捏坏的那个杯柄造型。
第二天清晨,林小满被锯木头的声音吵醒。摸黑走到礼堂,发现陆沉正在给钢琴安装自制的除湿装置:用硅胶管连接着冷藏库淘汰的压缩机,冷凝水正滴滴答答落进她那只修复过的陶瓷杯里。
“过来试音。”他额发挂着汗珠,左手递来《平均律》第一册的谱子。当林小满弹到BWV846赋格时,陆沉突然把轮椅挪到琴凳右侧。这个角度让她不得不抬起肘部,却意外找到了避开旧伤的最舒适演奏姿势。
“第四个声部进来时,”他忽然用指挥棒轻点她小指关节,“想象你在解开缠住的风筝线。”
陶艺组搬迁完毕那晚,林小满在窑炉边发现件奇特的素烧坯:钢琴键形状的镇纸,每个黑键都刻着医学符号。背面用针尖划出小字:“给总拼错升记号的小家伙”。她偷挖了勺晶种釉,小心涂在“升F”的位置——那是她最常弹错的音。
午夜雷雨来袭时,她抱着烘干的镇纸跑回礼堂。陆沉睡在钢琴旁的行军床上,右臂石膏新刻了五线谱。她凑近辨认,竟是那天他未奏完的《未完成》旋律。雨声最酣畅处,突然有暖意裹住她肩膀——是陆沉用左手扯过半幅毛毯,眼睛却还紧闭着,仿佛一切只是睡梦中的本能。
漏水点在凌晨四点半崩裂。水流冲垮临时电路前,林小满把镇纸塞进琴凳夹层。黑暗中传来陶瓷与木材的碰撞声,像某种笨拙的协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