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阳光照进院子,李府后院琴亭里,琴声再度响起。
李月端坐亭内桌前,指尖轻拨,琴音清越,可总在第三段转折处微微一滞。她微闭双眼,重新开始弹奏,仍是如此。昨夜那根崩断的弦,仿佛还在她指
腹留下灼痛,血珠滴落琴面时,那句“我是谁”的低语,像一缕烟丝缠绕心头,让她挥之不去。
“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李月不愿停下,越是心乱,越要弹,这曲《归凤》是李慕亲授,说是大月旧调,自小练习,她早已熟得不能再熟。可今日,不知为何,每一个音都像踩
是在薄冰上,只要稍稍用力,便要裂开。
此时,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克制。
“又弹《归凤》?”李慕的声音低而平,听不出情绪。
人未到,可声音却早已传入李月的耳朵,
她未抬头,只觉是父亲站在亭外,站了片刻,才缓缓步入。
李月指尖一顿,琴音戛然而止,忙抬头看向父亲:“父亲。”
而后又开始低头抚弦,指尖轻轻碾过那根新换的银线,声音轻得像怕惊扰到什么,轻声回应:“昨夜断了弦,今日女儿想再练练。”
李慕未应,双手负于身后,走到亭边石凳坐下,目光落在李月的脸上,又缓缓移开,随后又瞥向院中,那株老梧桐。
枝叶初展,嫩芽点点,在晨风里微微颤动。
“你知道这曲子为何叫《归凤》吗?”他忽然问道。
李月摇头。
“凤栖梧桐,非其地不居。”
“人亦如此,非其命不行。”
李慕语气淡然,却字字清晰。
李月心头一震,指尖不自觉地收紧,手中的琴弦忽然发出一声嗡鸣,余音未散。
她抬眼看向李慕,却见他已起身,袍角轻拂石凳,转身离去,背影沉稳如山,再没有多说一句。
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李月似有所思,独自坐在亭中,琴案横陈,风拂过之处,梧桐叶斑驳的影子,映在琴面上,好似一道道裂痕。她盯着那影子,久
久不动。
——非其命不行,命?那她的命,又是什么?
她自幼被李慕收养,唤她“月儿”,李慕待她如亲女。李成翔是她兄长,李成浚是她幼弟,萧玉梅是婶娘,淙儿是贴身丫鬟。她读诗书,习琴棋,练剑法,
样样不落人后。李慕常说:“女子不必依附男子,当自立自强。”她信了,也照做了。
可为何,昨夜一句“忘了自己是谁”,竟让李月心口发闷,像被什么东西堵住。
她低头,指尖抚过琴弦,忽然想起幼时做的一个梦。梦里她穿着金线绣凤的长裙,跪在一座高殿前,有人唤她“凤儿”,声音苍老而悲怆。她想抬头,却动
不了,只听见远处号角长鸣,火光冲天,有人在喊:“烧!一个不留!”
昨夜她辗转反侧,脑海中不断浮现宫门之下百姓们的哀嚎声和冲天火光。
如今,那梦竟与昨夜的疑问又悄然重合。
李月缓缓起身,将琴收进紫檀琴匣,转身回房。路过书房时,见门虚掩着,李慕与萧玉梅在书房内议事。
她本想要退下,却听“宫变”二字从门缝传来出来,犹如晴天霹雳,李月脚步一顿。
“当年宫变,若非你及时带她出宫,如今……”
萧玉梅的声音压得极低,生怕被人听见。
“她尚不知,也尚不能知。”李慕接话,语气凝重道:
“玉佩为证,时机未到。”
若月儿问起身世,咱们总要有个说法不是。”
“那便说她是故人之女,寄养于此。”
李月站在廊下,手中茶盏微颤,热气扑在脸上,却觉指尖冰凉。
故人之女?她是谁的故人之女?
李月低头看着腰间玉佩,想起昨日练琴时父亲看到自己抚摸玉佩时若有所思的模样,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内心开始五味杂陈,想推门而入,去问个明白,可脚底像是生了根。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鼓,一下一下的,撞得耳膜发疼。
几次挣扎,李月最终选择转身离去,脚步轻得像是怕惊扰到他们。
回到厨房,淙儿正忙着整理药匣,抬头见她脸色发白,忙问道:“小姐,可是身子不适?”
李月摇头,将茶盏放在案上,指尖在杯沿留下一道浅浅的指印。
“无事。”
说完便收起心神,走进闺房,取笔研墨,想写字静心。提笔良久,也不知要写什么。半晌开始提笔写字,落笔成赋,题曰《观澜赋》。
“江流有尽,山河无常。昔者龙腾九野,凤鸣高岗。今者烟尘蔽日,宫阙成荒。然龙虽潜渊,犹存其势;凤虽离巢,未失其光。山河易主,龙凤犹存……”
她写至此处,笔尖一顿,忽然怔住。
——龙凤犹存?
李月何时,竟会写出这样的诗句?
随后便盯着那四个字,心头莫名颤动,仿佛触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可字已落纸,墨迹未干,她终究未改。
黄昏时分,地方官吏携家眷来访,言辞恭敬,说是听闻李尚书之女才名远播,特来求教棋艺。
李慕本欲推辞,李月却主动应承。
“父亲,既有人来访,我们岂能拒人千里之外,来者是客。”
李慕看向她,目光微动,终是点头。
厅中设枰,黑白对峙。官眷之女执白先行,落子凌厉,显然是受过名师指点。李月执黑子,起手沉稳,步步为营。不过二十手,对方已开始自乱阵脚,神情慌乱。
“这……这怎么可能?”那女子盯着棋盘,脸色发白,“你怎知我下一步要走天元?”
李月轻声道:“你前三手皆攻边角,急于取势。然而边角易守难攻,若我不应,你必转攻中腹。天元,是你唯一破局之选。”
女子哑然,再下数手,终告落败。
“再来一局!”她不服,重摆棋子。
三局结束,皆以失败告终。
官眷惊叹:“李小姐谋略之深,比起那些男子绰绰有余啊!”
李月只笑不语,起身研墨,提笔展纸,将《观澜赋》誊抄一遍,赠予对方。
“此赋清丽,意境深远!”那官吏接过,反复诵读,忽而神色一凝,
“‘山河易主,龙凤犹存’……此句何意?”
李月却没有任何慌张,脸上的表情十分淡定,回应道:“无妨,这只是平日里闲来无事,赋诗一首而已。”
李慕却在旁,目光沉沉的落在赋文上,半晌未语,待宾客们离开后,独自站在厅中,手中的赋文展开又合上,最后取出一只乌木匣,将赋文折好放了进
去,锁上铜扣,钥匙收入袖中,才缓过劲儿来。
夜深,李月独坐自己卧房内,昏暗的灯光将她的身影拉的很长,手中握着一枚玉佩。
那是她十五岁生辰时,李慕所赠。玉质温润,雕工精细,内侧刻着一个极小的“辰”字,不细看几乎看不见。
她从未问过这玉佩的来历。
可今夜,她翻来覆去地看,指尖摩挲着那个“辰”字,忽然觉得心口发闷。
她起身推窗,夜风拂面。
院中梧桐树影婆娑,像只巨手,缓缓的伸向天际。
李月盯着树影,喃喃低语:“凤儿?到底是谁?”
无人应答,她闭眼,脑海中浮现出李慕的话
“凤栖梧桐,非其地不居。人亦如此,非其命不行。”
她猛地睁眼。
命?她的命,真的只是李尚书的养女吗?
李月攥紧玉佩,指节发白。
而此时,院外传来脚步声,她迅速将玉佩藏进袖子,转身准备推门而出。
随后便是淙儿,捧着一套新裁的素衣进来。
“小姐,这是新做的衣裳,您试试合不合身。”
李月接过,指尖触到衣料,忽觉袖口内侧似有异样。她翻看,见内衬夹层中,竟缝着一片极薄的金箔,上刻半行小字:
“鬼医手札·卷三”。
她心头一震。
鬼医?
她记得李慕书房暗格中,曾藏过一本泛黄的手札,封面残破,她无意中瞥见,正是“鬼医手札”四字。
那药丸、那密谈、那玉佩、那赋文……还有这金箔。
一切线索,如蛛网般,密密麻麻的在她脑中交织又汇合。
她盯着那半行字,呼吸渐重。
淙儿见她神色有异,轻声问:“小姐?”
李月迅速将金箔又塞回夹层,强笑道:“无事,只是这衣料……有些眼熟。”
“是李大人亲自挑的,说是江南贡品,最衬小姐气质了。”
李月点头,将衣裳放在榻上,转身走到案前,提笔想写些什么,却又停下。
她忽然想起白天棋局中,那官眷之女落败时的眼神——惊惧、不甘、还有一丝……忌惮。
她当时只觉那只是对弈输了,心有不快,如今想来,那眼神,更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她缓缓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敲击案面。
他们怕的,不是她的棋艺,而是那句“龙凤犹存”。
李月闭眼,再睁时,目光已变,她不再问“我是谁”。
她开始仔细回想——他们,想让我是谁?
夜风穿窗而入,吹灭了灯,黑暗中,她坐在案前,一动不动。
指尖,仍压着那张未写完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