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正绫是在一场雨里遇见洛天依的。
那天的风大得不像话,天光一片灰白,操场的塑胶跑道上浮着浅浅的水。绫抱着一叠社团用的资料,从教学楼小跑着往音乐楼那边赶,脚下一滑,纸张就散开了,像突然受惊的鸽子,在风里乱飞。
她愣了一秒,正要弯腰去捡,就有人撑着伞走过来。伞骨在风里颤动,对方伸出手,指尖落在那叠被雨水打湿的纸边。
“你掉的。”
声音不高,却意外地清晰。
洛天依穿着那种浅灰的校服外套,头发被风吹乱了一些,伞沿上的雨珠一滴滴落下来。她低着头,眼神带着点温度。那一刻,绫有点恍惚。
像是灰暗天光里忽然开了一束光。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洛天依。
从那以后,她们开始在校园里不断“偶遇”。
早读课后一起去买豆浆;午休时趴在窗边聊两句天气;社团活动结束后并肩走在回宿舍的小道上。
没有人刻意,事情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
连绫自己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会刻意绕远路,只为了和天依走同一条回宿舍的路。
有一次,学校搞艺术节,洛天依报名了声乐独唱。
她唱的是《飘雪》,那种淡淡的旋律,配上她有点低的嗓音,像雪花落在水面上,一下子就融化了。
绫在台下听,灯光打在她侧脸上,心脏跟着每一个音节跳动。
她那时候忽然明白,原来有的人,只要站在那里,就足够让世界安静下来。
“唱得怎么样?”
下台后天依笑着问,声音还带着喘息。
“很好。”
绫递上水瓶,指尖无意间碰到天依的手,像被烫了一下,立刻又缩回来。
天依没说什么,只是看着她笑。
那笑容,像风吹过盛夏的梧桐叶。
绫开始偷偷写东西。
写歌词,写旋律,也写下那些不敢说的心情。
纸页上都是些断断续续的句子:
你笑的时候,风都不敢太大。
有时候我觉得,你是我写不完的一首歌。
她没有给任何人看。
只是放进抽屉的最里面,偶尔夜深人静时,翻开来看一眼。
春天到了,校园里栀子花开得正盛。
洛天依那天穿了件白裙子,在花树下笑着伸手去接花瓣。
绫站在台阶上,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她,心里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她忽然想到,也许有一天,她会离开。
也许会遇见别人。
而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像现在这样,默默看着。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
天依转过头,眯着眼冲她笑:
“你在想什么?”
绫回过神,摇了摇头:“没什么。”
可那一刻,她明白了——
有些话,注定说不出口。
夏天来的比往年早。
树荫间的风灼灼的,连空气都带着甜味。
高二的六月,校园忙得不可开交。
校庆、艺术节、毕业典礼连着排。
走廊贴着彩纸,教室门口堆满彩带和画板。
音乐部那边更是人满为患——所有人都在为校庆晚会的节目抓紧排练。
洛天依负责主唱,乐正绫负责作曲与钢琴伴奏。
那首歌,是她们一起写的。
最初只是个旋律,绫随手在琴上弹出来,天依倚在窗边听着。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窗外的风吹得树叶晃动,金光碎碎地洒进来。
天依一边听,一边哼着调子,忽然笑出声。
“这首歌,像在谈恋爱。”
绫的手在琴键上顿了一下。
“是吗?”
“是啊,”天依歪着头,“有点害羞,又有点喜欢。”
绫抿了抿唇,没说话。
她在想,如果真有一首歌能代表她的心意,大概就是这样:
不轰烈,不明说,藏在和弦的间隙里。
排练那几天,绫每天都在音乐楼。
钢琴室闷热得要命,风扇咯吱咯吱地转。
天依穿着宽松的校服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额角冒着汗。
她一边唱一边皱眉,老是嫌自己跑调。
“再来一遍。”
“你已经唱得很好了。”
“我想再试试。”
绫没办法,只能重新开始弹。
琴音响起的时候,绫低着头,指尖贴着冰冷的黑白键。
天依站在她身边,手指轻轻敲着节拍。
有几次,天依俯身去翻谱纸,她的头发就垂下来,扫过绫的肩。
那一瞬,空气都安静了。
绫的呼吸有点乱。
她装作没事地继续弹,心跳却一点也不听话。
天依没察觉,只是轻轻哼着那句歌词:
“如果风有方向,它一定吹向你身旁。”
——这句是绫写的。
到了正式演出的那天,音乐厅灯光亮到刺眼。
天依穿了件白色礼服,站在台上,整个人仿佛被光包围。
绫坐在钢琴前,第一句伴奏响起的瞬间,台下的掌声就像潮水一样。
她没看观众,只看着天依。
那一刻,她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好像全世界都能听见她的心跳。
天依唱得很投入,声音柔软又坚定。
唱到高潮那句,她突然回头,和绫对上视线。
灯光在她眼里晃,像碎掉的星光。
她对绫笑了笑。
绫几乎是在那一瞬——彻底沦陷。
晚会结束后,大家都去食堂聚餐。
笑声、闪光灯、饮料瓶碰撞的声音。
天依被一群人围着,手里拿着奖状。
绫坐在角落里,看着她,心里一片说不清的酸。
她有种冲动,想走过去告诉她——
“我喜欢你。”
可最后,她只是拿起杯子,跟别人一起喊:“干杯!”
夜风凉下来时,操场上空无一人。
绫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听到身后有人喊:“乐正绫——”
她回头。
洛天依追上来,手里拎着两个冰淇淋。
“给你的。”
绫接过,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谢谢。”
天依笑:“你今天弹得很好。”
“你唱得更好。”
“那我们算扯平?”
“……算。”
她们并肩坐在看台上,夜色温柔,星光稀疏。
风从操场另一头吹来,带着草的味道。
天依忽然说:“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在一个学校了,你还会写歌吗?”
“会吧。”
“那你要写给谁听?”
绫看着她的侧脸,心口发紧。
那一刻,她差点就说出口——
“写给你。”
但话到嘴边,变成了一句很轻的:“写给未来的人听。”
天依没再问,只是笑着点头。
那笑容淡淡的,像风吹开的云。
她们的关系,就停在那一刻。
不前,不退。
后来暑假开始,天依去了外地参加音乐营。
绫留在家里,继续写歌。
两人偶尔会发消息,问一句“在忙吗”“今天热不热”。
然后就没了下文。
有些感情就是这样——
越珍惜,就越不敢靠近。
那年夏天过去后,她们再也没一起演过一首完整的曲子。
但那首歌,却一直留在校庆的视频里。
每次放出来,绫都会下意识地避开,不去看。
因为那光太亮,亮得让人心疼。
夏末的雨,总是来得突然。
早晨还阳光灿烂,午后就天色阴沉,雨点打在玻璃上,连风都带着潮湿的味道。
高三的毕业照定在这一天。
所有人都穿着整齐的校服,排成整齐的队列,笑容僵硬又真实。
“同学们靠拢一点——”
摄影师的声音被雨声冲散,风从操场那头卷来,吹起一片雨雾。
洛天依站在第一排,裙角被风掀起一点。
她回头看,乐正绫正好也在看她。
目光相撞,又默契地错开。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
像是很多话藏在心里,却谁都不敢开口。
拍完照之后,班主任发了成绩单。
“恭喜啊,乐正绫,保送上了。”
“谢谢老师。”
天依凑过来看:“哇,厉害哦——保送首都音乐学院!”
绫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她手指摩挲着那张录取通知的信封,薄薄一层纸,却像隔着整个青春。
“那你呢?”她问。
“我?”天依眨眼,“我去南方,音乐制作系。”
“这么远。”
“嗯,”天依笑着扬起下巴,“总得去看看不一样的风景。”
她的笑看似明朗,却有一点不自然。
绫忽然明白——这不是随口的决定。
天依一直喜欢冒险,喜欢新鲜,也许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
而自己,始终只是她故事里的一个章节。
那天下午,天依约她去操场。
天空刚下完雨,地面还残着浅浅的水迹。
夕阳从厚厚的云层里钻出来,整个操场都被染成金色。
天依提着一袋饮料,坐在看台上,脚尖踢着空气。
“我明天就走了。”
“这么快?”
“嗯。”
风从她们之间吹过,带走了话音。
“你就……不打算说点什么吗?”天依忽然问。
绫愣了下,低声:“你希望我说什么?”
“随便啊。”
“那我说——祝你一路顺风?”
“……”
天依笑了一下,表情却有些僵。
“你真无趣。”
“那你希望我说什么?”绫又问。
“比如——你不想我走。”
“可你终究还是要走的。”
天依怔住。
风吹乱她的头发,她低下头去,轻轻咬了咬吸管。
“你啊,”她轻声说,“永远都这么理智。”
绫没接话。
她其实早就想过这一幕,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早。
傍晚,天色暗下来。
天依拿着饮料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那我走啦。”
“现在?”
“嗯,去收拾东西。”
“那……”绫张了张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再见?”
天依笑:“再见。”
她背着书包,走下看台。
风从她身边掠过,吹起一缕发丝。
她没有回头。
绫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光影的尽头。
胸口有点发紧,像被人用力拧了一下。
那一刻,她忽然想喊她的名字。
但嗓子哽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夜里,宿舍熄灯。
绫躺在床上,窗外的风带着凉意。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起身,从抽屉里拿出那张谱纸。
那是她们一起写的那首歌。
她把它放在桌上,借着昏黄的台灯,轻轻写下几行字——
“如果有来生,希望我还是能在夏天遇见你。
哪怕一切都重来,我也会再写一首给你听。”
写完,她叠好谱纸,放进一个信封。
信封上写着:“洛天依 收。”
第二天早上,她去寄信,却被告知——洛天依已经离校。
那封信再也没寄出去。
多年以后,绫仍然把它放在书桌的抽屉最底层。
那一页纸随着时间泛黄,墨迹有些模糊。
有时夜深,她会无意识地翻出来,摊在手心里。
指尖滑过那行字,她就能听见当年那首歌的旋律。
窗外的风依旧温柔,
只是再也没有人对她笑着说:“我们算扯平。”
那是一个夏天的结尾,也是青春的结尾。
有些人,永远停留在那场夕阳之下。
风从玻璃幕墙间穿过,吹得城市的灯光都在微微摇晃。
这是乐正绫工作的第六个年头。
她现在是广告音乐制作公司的编曲总监,
白天在录音棚里听别人唱歌,晚上一个人对着电脑修音轨。
她的生活不差,稳定、安静、可预见。
唯一的变化,是她不再写歌。
——至少,不再为谁而写。
那封旧信她仍然留着,放在公寓书桌的抽屉里。
她搬家三次,那个信封都被小心地带着。
有时候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
明明那个人早就不在身边了。
这天晚上,她下班比平时晚。
外头正下着细雨,街道被霓虹染得模糊。
绫撑着伞,准备穿过马路,忽然听见前方传来一阵人声。
“今晚的Livehouse演出马上开始啦——”
主持人热情的声音透着扬声器飘出来。
绫抬头,看到一家她以前常来的音乐酒吧。
门口贴着新海报。
纸上印着一个她几乎不可能认错的名字——
“洛天依 现场音乐专场”
心口猛地一跳。
那一刻,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走了进去。
舞台灯光昏暗,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酒香。
天依坐在高脚凳上,戴着耳返,弹着吉他。
她的声音依旧清亮,却多了几分成熟的沙哑。
“我吹过你吹过的风,也算是我们相拥。”
绫愣在原地。
这一句歌词,不是天依写的。
是她。
她曾经在那年夏天的曲谱里写下过这行字——
那封从未寄出的信的背面。
天依……怎么会知道?
曲终,掌声响起。
灯光打在舞台上,天依低头微笑致谢。
有人递上花束。
她接过,转身的瞬间,与台下的某个方向对上了视线。
那一刻,她怔住了。
“……阿绫?”
绫的指尖微微一紧。
她没想到,天依还记得她。
而天依,也没想到,绫真的来了。
后台的空气里有种轻微的紧张。
天依换下外套,笑着开口:“你怎么在这?”
“……路过。”
“你路过的地方挺巧的。”
“是啊。”
两人对视一眼,谁都没有再说话。
空气安静得能听见舞台外观众的喧嚣。
天依率先打破沉默。
“我看了你公司发的广告,那个钢琴的配乐,是你做的吧?”
“嗯。”
“挺好听的。你变得更厉害了。”
绫微微一笑:“你也是。”
她们去了附近的小咖啡馆。
窗外雨还没停,灯光从玻璃上反射进来,落在天依的眼底。
天依拿着杯子,轻轻晃了晃:“你知道吗?我后来把那首歌重写了。”
“哪首?”
“我们那年写的那首。”
绫的手指顿了一下。
“我在抽屉里找到你的谱纸。那时候我走得太急,你放在我书包里的那封信我没看到。后来某天偶然翻出来,看见了。”
“……”
“我看了很多遍。那天晚上我没睡觉,一直在听那首歌的录音。”
天依轻声说,“我才知道,原来那首歌,是你写给我的。”
绫呼吸微乱。
“那你为什么……一直没联系我?”
天依笑了下,那笑容有一点无奈:“可能,我怕。”
“怕什么?”
“怕见面以后,什么都不一样了。”
两人都沉默。
窗外的雨渐渐变小,城市的灯光在夜色里模糊成一片。
天依忽然抬头,声音很轻。
“其实那几年,我一直在写歌。每首都有一点关于你。”
“我也是。”
“真的吗?”
绫点头:“只是我写的,不敢给你听。”
天依盯着她,目光一点点柔下来。
“你还是一样。”
“哪里一样?”
“笨。什么都藏着。”
“那你呢?”
“我?”天依笑,眼底却有光闪了一下,“我反而变得更坏了。”
“坏?”
“嗯。坏到有时候,会故意在台上唱那些关于你的歌。
看着台下的观众哭,我心里会想——
她要是在就好了。”
绫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天依伸手撑着下巴,看着她,语气忽然轻了:
“可是,现在你真的来了。”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静止。
两人都没再说话。
只有窗外的雨声,轻轻拍在玻璃上。
绫忽然觉得,这样就够了。
不需要解释,不需要重来。
只是能这样坐着,听着对方的声音——
就像那年夏天,风吹进琴房的午后。
走出咖啡馆时,雨已经停了。
天依抬头,看着夜空。
“阿绫。”
“嗯?”
“如果当年我没走,你会怎么样?”
绫笑了笑:“那你现在可能还在我身边。”
“那你希望我没走吗?”
绫没有回答。
她只是轻轻伸出手,替天依掸去肩头的一点雨水。
“答案,”她说,“你早就知道了。”
天依愣住,眼底忽然有一点湿意。
她低下头,轻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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