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的风,吹了数百年。
曾经的五星元帅、忘川使君白璟,如今是【地阶名士·忘川客栈老板】。他守着这方天地,迎来送往,看尽风华。他习惯了使君们的崇拜与依赖,习惯了名士们的打趣与陪伴,也习惯了……那个人的清冷与遥远。
他以为自己早已释然。将那份跨越了生死与虚实的执念,化作了细水长流的守护与陪伴。他能在江眠(元君)与常羲并肩时微笑祝福,能在剑仙江眠练剑时安静地递上一杯热茶,甚至能在他大婚的消息传来时,笑着张罗贺礼。
直到今日。
月桂仙宫,红绸漫天,星月同辉。【轮回元君江眠】与【太阴星君常羲】的结缘大典,盛大而圆满。白璟作为重要宾客,全程带着得体笑容,周旋于各方名士之间,敬酒、寒暄、应对自如。他笑得那么灿烂,仿佛比谁都开心。
宴席终散,繁华落尽。
白璟没有回热闹的客栈,而是独自一人,拎着一坛尘封已久的“醉仙酿”,来到了忘川河畔最僻静的一处角落。这里有一株不知生长了多少岁月的古桃树,树下有石桌石凳。他曾无数次在这里,看着那个人在河边练剑,或仅仅是发呆。
今夜,这里空无一人。只有冰冷的河水无声流淌,映照着天际那轮格外圆满、也格外清冷的明月。
他拍开泥封,仰头便灌。酒液辛辣,灼烧着喉咙,也灼烧着那颗沉寂了数百年的心。什么释然,什么守护,都是自欺欺人!眼睁睁看着那袭月白身影与另一人携手并肩,接受万仙祝福,那份深埋心底、自以为早已化作亲情的悸动与不甘,如同被封印的火山,轰然爆发!
他以为自己能平静接受,原来不能。
他以为自己只是习惯陪伴,原来不止。
几百年的时光,非但没能磨灭那份最初的热烈,反而将它酿成了更沉、更苦的酒。
“呵……呵呵……” 他低笑着,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苍凉。又是一大口酒灌下,酒水混着些许失控的湿意,滑落脸颊。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缔良缘。
他曾亲眼见证他从一缕异世孤魂,成长为忘川元君,如高楼平地起;他曾陪伴他经历无数风雨,见证高朋满座,如宴饮八方客;而今日,他终于亲眼见证他觅得良配,缔结永好,完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场仪式。
这本该是值得高兴的事。他确实……应该高兴。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白璟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这清冷的剑气,这熟悉的步调,数百年来,早已刻入骨髓。
一袭白衣的【剑仙江眠】无声地走到石桌旁,放下手中一个小巧的红泥火炉,炉上温着一壶酒,散发着不同于“醉仙酿”的、更加清雅温润的香气。他看了一眼白璟手中见底的酒坛,和那副狼狈又强撑的模样,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取出两只白玉杯,放在桌上。
然后,他拂去石凳上的落花,在白璟对面坐下,执起酒壶,将其中一杯斟满,推至白璟面前。清澈的酒液在月光下荡漾,泛着暖光。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虽是仙酿,无绿蚁浮沫,但那份新醅的暖意,与红泥小火炉的质朴温馨,却与诗中意境悄然重合。
白璟抬起朦胧的醉眼,看着对面那人清冷的容颜,在炉火映照下似乎也柔和了几分。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杏花春雨的日子,他们也曾这样对坐,那时他问:“能饮一杯无?”
此刻,剑仙江眠静静地看着他,虽未言语,但那推杯的动作,那沉默的陪伴,已然是回答。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忘川无雪,但此夜风寒刺骨,心绪如冰。而这杯由他推来的、温热的新酒,便是这寒夜中唯一的暖意,是无需言说的懂得与慰藉。
白璟看着那杯酒,又看看江眠那双映着月华与炉火的清澈眼眸,心中翻涌的滔天巨浪,竟奇异地平复了下去。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伸手接过酒杯,指尖触及那温热的杯壁,一路暖到了心里。
“喝。”他哑声说,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次的酒,是温的,暖的,带着一丝清甜,驱散了方才的辛辣与苦涩。
江眠也执起自己面前那杯,浅浅饮了一口。
两人对坐,再无言语。只有红泥小火炉咕嘟咕嘟的轻响,忘川河水潺潺的流淌,以及杯中酒香袅袅升腾。一个醉意阑珊,一个清冷如旧,却在这寂静的夜里,构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和谐。
白璟不再疯狂灌酒,只是一杯接一杯,慢慢地喝着江眠带来的温酒。醉意依旧,但那份撕心裂肺的痛楚,渐渐化作了绵长而深沉的酸楚与平静。
他知道,有些界限,永不可逾越。有些陪伴,已是命运最大的恩赐。
就像这杯酒,他只能饮下这份温暖,却无法追问其来源,更无法奢求独占。
不知过了多久,一壶酒尽。天边泛起微光。
白璟伏在石桌上,醉得不省人事。
剑仙江眠静静看了他片刻,起身,将一件带着清冷气息的外袍轻轻披在他身上,然后收起酒具火炉,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
次日清晨,白璟在客栈自己的房间里醒来,头痛欲裂,却神思清明。枕边放着一碗醒酒汤,温度正好。
他端起碗,一饮而尽,苦涩中带着回甘。
推开窗,忘川依旧,风华流转。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挂上那副嬉笑从容的面具,走向大堂。
“新的一天,开工了!”
只是无人知晓,在他心底最深处,永远烙着那夜的红泥火炉,温酒一杯,和那个沉默的、陪他醉了一夜的人。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能饮。
一杯已足慰风尘。
余生,且醉且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