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与辰的公寓,第一次被另一种思维模式的“杂质”所侵入。
原本只属于数学符号的三面黑板,最边缘的那一块,如今被清理出一片区域,上面开始爬满与周围风格迥异的痕迹。那是程祺颂理论的骨架——描述量子混沌系统的主方程、相空间轨迹的示意图,以及陆与辰用醒目的红色粉笔圈出的、几个关键数学结构的“问题区域”。旁边,则是他试图重建数学基础时,写下的密集的泛函分析表达式和非交换几何的初步符号。两种语言并置,如同两个不同星系的星图被强行重叠在一起,呈现出一种奇异而充满张力的和谐。
合作伊始,是频繁且激烈的思维碰撞。
程祺颂会带着新的数据或一个灵光一闪的物理图像,直接叩响陆与辰公寓的门。他像一阵携带着能量与混乱的风,闯入这片寂静的思维圣殿。
“与辰,看这里!” 程祺颂会毫不客气地走到那块混合的黑板前,拿起粉笔,他的笔迹飞扬而富有动感,与陆与辰工整冷峻的符号形成鲜明对比,“如果我们把这个耗散项想象成相空间里的一个‘褶皱’,你所说的那个拓扑障碍,会不会对应着某种穿越这个褶皱的‘隧穿’路径?”
陆与辰则会站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如同精密仪器在接收并处理嘈杂的信号。他会等程祺颂激情澎湃的阐述告一段落,然后走上前,用板擦精确地擦掉程祺颂画出的某个过于理想化的箭头,或者在他写下的某个近似等式上打一个问号。
“你的比喻很生动,” 陆与辰的评论总是冷静得近乎残酷,“但‘褶皱’和‘隧穿’需要严格的数学定义。你这里忽略了这个算子的非正规性(non-normality),其本征向量并不构成完备基。你假设的隧穿概率,在数学上目前没有意义。”
程祺颂有时会被这种毫不留情的理性挫败,他会烦躁地抓抓头发,在房间里踱步,像一头被关在逻辑笼子里的困兽。“数学,数学!难道物理的直觉在你这里一文不值吗?我们明明在模拟中看到了类似的迹象!”
“直觉需要经过数学的炼狱,才能成为真理。” 陆与辰平静地回应,目光依旧停留在黑板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粉笔,“否则,它只是海市蜃楼。”
然而,在这些看似针锋相对的交锋中,一种深层的、缓慢的相互渗透也在悄然发生。
陆与辰开始发现,程祺颂那些看似天马行空的物理图像,往往蕴含着深刻的几何洞察。当他强迫自己将这些图像“翻译”成数学语言时,有时会意外地打开一扇之前未曾注意到的窗户。程祺颂的“混沌”,在他眼中不再是纯粹的混乱,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高维的“有序”,只是这种有序需要更强大的数学工具才能解读。
而程祺颂,则在陆与辰一次次的“否定”中,开始以一种全新的视角审视自己的理论。他不再仅仅满足于让模型去拟合数据,而是开始追问每一个步骤背后的数学合理性。陆与辰那种对“绝对严谨”的执着,像一把无形的锉刀,正在打磨他理论中那些粗糙的棱角,虽然过程伴随着不适,但他能感觉到,那个最终可能浮现的核心,将更加坚硬、璀璨。
这天深夜,公寓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雨滴敲打着玻璃,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声响,反而衬得室内更加宁静。黑板上已经布满了推演,工作台上散落着写满算式的稿纸,空气中咖啡的浓度已经达到了临界值。
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持续数小时的、关于“非厄米算子谱问题”的激烈争论。此刻,两人都陷入了沉默,一种精疲力尽却又高度兴奋后的奇特宁静。
陆与辰坐在桌前,对着电脑屏幕上一组复杂的数据图出神,那是程祺颂团队最新的高精度测量结果。程祺颂则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手指揉着太阳穴,脸上带着思考过度的疲惫。
“祺颂。” 陆与辰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很少直接称呼对方的名字,这个下意识的转变,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程祺颂睁开眼,看向他。灯光下,陆与辰的侧脸被屏幕的光勾勒出一种冰冷的美感,但那双总是沉浸在抽象世界中的眼睛,此刻却映照着数据曲线的微光,闪烁着一种专注于具体问题时的热度。
“你来看这个。” 陆与辰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定在屏幕上。
程祺颂起身走过去,站在他身后,俯下身。距离很近,他能闻到陆与辰身上那股干净的、带着淡淡书卷和粉笔灰的气息,与他实验室里那种混合了咖啡与金属的味道完全不同。
屏幕上显示的是量子关联函数随时间的衰减图像。在某个特定的参数区间,衰减曲线并非平滑下降,而是出现了一系列极其微小、但反复出现的“隆起”(bump),像是平静衰减曲线上泛起的一连串涟漪。
“这些‘隆起’,” 陆与辰用鼠标光标圈出那几个不明显的波动,“你的团队之前认为这是实验噪声,或者数值误差?”
“是的,” 程祺颂点头,眉头微蹙,“信噪比太低,而且看起来没有明显的规律。为什么问这个?”
陆与辰调出了另一张图,那是他根据自己这几天构建的一个简化数学模型,计算出的理论预测曲线。两条曲线并排放在一起。
程祺颂的呼吸骤然一窒。
在陆与辰的理论曲线上,在完全相同的参数区间,也出现了一模一样的、微小的“隆起”模式!而且,陆与辰的模型是完全确定的、没有任何噪声引入的纯数学推导。
这不是噪声。
这是一种信号。一种他的旧理论完全无法解释,而陆与辰正在构建的新数学框架所预言的信号。
“这……” 程祺颂一时失语,他猛地抓住陆与辰的椅背,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狂喜,像电流一样穿过他的身体。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陆与辰,“你的数学……它预言了这个?这个我们一直忽略掉的细节?”
陆与辰终于转过头,对上程祺颂震惊而炽热的目光。他平静地点了点头,但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也难以抑制地泛起了一丝极微弱的涟漪——那是属于发现者的、纯粹的喜悦和成就感。
“根据我的模型,这些‘隆起’,可能对应于你那个‘幽灵鞍点’在量子层面引发的、某种拓扑性的共振(topological resonance)。” 陆与辰的声音依旧保持着冷静,但语速稍稍加快,透露着他内心的不平静,“它不是你之前假设的平滑的‘持久性’,而是一种离散的、结构化的‘回声’。这或许就是那个‘拓扑障碍’在物理上的真实体现。”
程祺颂直勾勾地看着陆与辰,看了好几秒钟,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然后,他猛地笑了起来,不是那种面对公众的、礼貌的笑容,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震撼和无比欣赏的畅快大笑。
“哈哈……好一个拓扑性的共振!好一个‘回声’!” 他用力拍了一下陆与辰的肩膀,动作自然而充满力量,“与辰,你看到了吗?你的‘绝对洁净’的数学,不是指出了死胡同,而是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通往全新风景的窗户!我们一直寻找的‘持久性’,可能根本不是我们想象的样子!”
他兴奋地在房间里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眼神灼灼发光:“我们需要重新设计实验,提高那个参数区间的测量精度!如果这个‘回声’真的存在,如果它确实具有你所说的拓扑性质……这不仅仅是验证一个理论,这可能是发现了一种全新的量子现象!”
陆与辰看着程祺颂因为激动而闪闪发光的脸庞,看着他身上那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生命力和探索的热情,一种奇异的感受在他心中悄然滋生。那是一种他很少体验到的、与他人紧密联结的共鸣感。他的数学,不再是孤芳自赏的艺术品,而是成为了解读宇宙奥秘的真正钥匙,并且,是与另一个人共同执掌的钥匙。
“嗯。” 陆与辰轻轻应了一声,目光重新回到屏幕上那两条相互印证的曲线上,“这需要更精细的数学工作,来精确描述这种共振的强度和分布。”
“我们一起做!” 程祺颂毫不犹豫地说,语气斩钉截铁,“你需要什么?更强大的计算资源?更详细的参数扫描?我的团队,包括我本人,随时听候调遣。”
他的信任和支持,毫无保留。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黎明的微光开始透过玻璃,驱散着室内的黑暗。工作台上的台灯显得不再那么孤寂,它的光芒与晨曦融合在一起,照亮了散落的稿纸,照亮了写满智慧交锋的黑板,也照亮了两个并肩而立的身影。
他们的合作,第一次结出了实质性的、超越预期的果实。这不仅是一个学术上的突破,更是一次心灵的靠近。在非交换几何的抽象领域与量子混沌的复杂图景之间,一种新的“共振”正在萌芽——它不仅仅是数学结构上的,也是两个卓越灵魂之间的。
前路依然漫长,证明远未完成。但在这个雨过天青的黎明,他们都清晰地感觉到,他们正走在一条正确的、通往更深邃真理的道路上。而这条路上,有彼此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