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祺颂实验室的意外,发生在一次旨在验证“拓扑共振”理论的关键性预实验调试阶段。
那是一个空气沉闷的下午,积雨云低垂,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实验室里,气氛却如同绷紧的弦。一套经过改装的、用于产生极高精度微波场的装置正在全功率运行,目标是创造出陆与辰数学模型中所预言的那个特定参数空间的“共振腔”。程祺颂亲自在核心设备区进行最后的参数校准,他的几个博士生在控制台前监控着密密麻麻的数据流。
陆与辰也在场。他站在稍远处的安全线外,面前支着一块便携式白板,上面是他刚刚根据程祺颂反馈的实时参数,快速推演的关于“非厄米奇异点”附近系统敏感度的几个不等式。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道冷静的数学注解,与实验室里那种混合着期待与紧张的热烈氛围形成微妙对比。
“磁场强度再提升千分之三……对,保持这个梯度……” 程祺颂的声音从设备后方传来,带着全神贯注的沙哑。
突然,控制台前一个博士生惊呼:“程老师!3号线圈电流异常波动!反馈系统响应延迟!”
几乎在同一瞬间,核心装置内部传来一声沉闷的、如同能量被强行扼住的“嗡”鸣,紧接着是刺耳的过载警报声!一股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装置某个区域的屏蔽罩缝隙中,猛地窜出一道刺眼的蓝色电弧!
“切断总闸!” 程祺颂的反应极快,声音斩钉截铁。
但事故的发生只在电光石火之间。就在主电源被切断前的瞬间,那道失控的电弧如同一条暴怒的毒蛇,击穿了附近的一段冷却管线,高压绝缘气体混合着细微的金属碎屑猛烈喷出!程祺颂距离最近,他下意识抬起手臂护住头脸,整个人被那股冲击力推得向后踉跄,重重撞在身后的仪器架上。
实验室里瞬间乱成一团。警报声、惊呼声、奔跑声响成一片。
陆与辰在白板前猛地抬起头。他看到程祺颂被冲击波推开,看到他手臂上迅速洇开的血迹和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看到那总是燃烧着火焰的眼眸因猝不及防的剧痛而骤然收缩。
那一刻,陆与辰感觉自己的思维,那台常年以绝对逻辑和符号运算的精密仪器,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奇异点”。
在非厄米系统的数学理论中,“奇异点”是参数空间中某些特殊的点,在这些点上,系统的行为会发生剧烈且不连续的变化,本征值和本征向量会合并甚至消失,传统的微扰理论完全失效。此刻,陆与辰的内心世界,就正经历着这样一个“奇异点”。
所有关于算子谱、拓扑共振、微分形式的思考,在目睹程祺颂受伤的瞬间,如同遇到事件视界,被彻底吸入、瓦解。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而原始的冲动,完全绕过了他惯有的理性处理流程,直接驱动了他的身体。
他扔下手中的记号笔,那支笔在白板上划出一道歪斜的红色痕迹,如同思维骤然断裂的轨迹。他几乎是撞开了身前碍事的椅子,以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速度,冲过那片混乱的区域,来到了程祺颂身边。
“祺颂!”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陌生的、紧绷的颤抖。
程祺颂靠在仪器架上,额角渗着冷汗,右手紧紧捂住左臂,指缝间鲜血不断渗出,将他浅色的衬衫袖子染红了一大片。但他居然还试图扯出一个笑容,尽管那笑容因为疼痛而显得有些扭曲:“没……没事,小意外……绝缘击穿,估计是冷却系统……”
“别说话。” 陆与辰打断他,声音低沉而坚决。他蹲下身,动作有些生涩,却极其迅速地检查了一下程祺颂的伤势。伤口不深,但创面不小,血流不止。他毫不犹豫地扯下自己衬衫干净的下摆,用力按压在伤口上方,进行紧急止血。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属于数学家的精准和效率,但按压时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泄露了那精密外壳下的震荡。
实验室的其他人员已经取来了急救箱,有人打电话叫了救护车。陆与辰没有理会周围的嘈杂,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程祺颂的手臂上,集中在指腹下那温热而粘稠的液体触感上。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墨水或粉笔灰的触感,它代表着生命的脆弱,代表着物理现实粗暴闯入时,所带来的无法用方程预测的混乱。
程祺颂低头看着陆与辰。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他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看着他那双总是映照着抽象符号的眼睛,此刻只倒映着自己受伤的手臂和那片刺目的鲜红。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痛楚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心中涌动。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陆与辰。那个冷静到近乎冷漠的数学家,此刻像一张被拉满的弓,所有的冷静自持都被一种近乎本能的关切所取代。这比任何数学上的共鸣,都更直接地击中了程祺颂的心脏。
“我没想到……” 程祺颂的声音有些虚弱,带着一丝自嘲,“计算了所有的量子涨落,却没算准一段老化的绝缘材料。”
陆与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未褪尽的惊悸,有一种程祺颂看不懂的、深沉的审视,最后都化为一种近乎执拗的专注。“物理系统的复杂性,本就包含所有层级的相互作用,从量子纠缠到材料疲劳。” 他的声音恢复了部分平日的冷静,但底下仍潜藏着暗流,“你的模型,需要加入‘经典缺陷’这个随机变量。”
在这种时候,他依然在用他们共同的语言进行思考,但这思考的根源,却源自最直接的情感冲击。
救护车很快赶到,医护人员迅速为程祺颂做了初步处理并将他抬上担架。陆与辰自然然地跟了上去,坐进了救护车。在整个过程中,他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沉默地陪着,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但偶尔会转向程祺颂,确认他的状态。
程祺颂因为失血和疼痛,有些昏沉,但每次睁开眼,看到身旁沉默而坚定的陆与辰,一种奇异的安心感便会驱散部分不适。他喃喃道:“我们的实验……数据……”
“数据我会处理。” 陆与辰立刻接口,语气是不容置疑的肯定,“你先确保你的‘系统’恢复稳定。”
在医院,程祺颂被推进处置室进行清创缝合。陆与辰站在走廊里,冰冷的日光灯照在他身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他靠着墙壁,第一次感到一种脱离于数学之外的、巨大的无力感。他可以在脑海中构建复杂的流形,可以预言抽象的共振,却无法用公式阻止一道失控的电弧,无法消除程祺颂眉宇间的痛楚。
他摊开自己的手掌,上面还残留着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这痕迹,像是一个突兀的、无法被现有理论容纳的初始条件,强行嵌入了他的生命方程。
几个小时后,程祺颂被转入普通病房,手臂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好了不少。陆与辰走进病房,手里拿着刚从医院外买来的、温度适中的清粥。
“医生怎么说?” 陆与辰将粥放在床头柜上,动作依旧有些不易察觉的僵硬。
“轻微脑震荡,手臂缝了十二针,需要观察一晚,禁止用脑过度。” 程祺颂试图用轻松的语调说道,但牵动了伤口,忍不住吸了口冷气。
陆与辰在他床边坐下,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当时,在那个参数下,系统处于潜在的不稳定边缘。我推演了敏感度,但没有及时意识到材料层面的风险。这是我的疏忽。”
他将事故的责任,归咎于自己数学模型的“不完整”。这是一种属于陆与辰式的、极致的理性,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笨拙的关心和自责。
程祺颂愣住了。他看着陆与辰低垂的眼睫,看着他那份近乎严苛的自我检讨,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了。他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轻轻覆盖在陆与辰放在床边的手背上。
陆与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但没有躲开。
“与辰,” 程祺颂的声音很轻,却异常认真,“探索未知,本身就伴随着风险。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更不是你的数学的错。是你的数学,让我们看到了前所未有的风景,让我们值得去冒这个险。”
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带着伤后的虚弱,却传递着一种坚定的支持。
“而且,” 程祺颂的嘴角勾起一个微弱的、却真实的笑容,“我看到你冲过来的样子……比看到任何拓扑共振的数据,都让我确信,我们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旋开了陆与辰心中某个紧闭的阀门。
他抬起头,望向程祺颂。病房白色的灯光下,程祺颂的笑容有些疲惫,但那双眼睛,依旧如同淬火的星辰,只是此刻燃烧的不再仅仅是智性的火焰,还映照着他陆与辰的身影,带着一种温和而强大的吸引力。
两种不同的“奇异点”在这一刻交汇了。一个是物理系统的失控临界点,另一个,是情感参数越过某个阈值后,引发的内心秩序的重构。
陆与辰没有说什么,他只是微微翻转手掌,用一种极其轻柔的、仿佛对待珍贵易碎品般的力道,回握住了程祺颂的手。
窗外,夜幕已然降临。城市的灯火如同遥远的星云,冷静地注视着人间。而在医院这间洁白的病房里,在经历了理性与现实的剧烈碰撞后,一种新的、更加深刻的联系,正在悄然建立。它不再仅仅基于对真理的共同追求,更源于对彼此存在的、最真实的关切与守护。
他们的证明之路,由此增添了一个无法用变量描述的、温暖而坚实的常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