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弈

草莓事件后的第二天，杨熙明显感觉到房间里的空气不同了。

那种无处不在的、针尖般的紧绷感似乎缓和了些许。当她推门进去时，顾池越虽然没有回头，但他肩膀的线条不再像之前那样，仿佛时刻准备抵御攻击的磐石。

“早上好。”她照例问候。

阳光很好，将房间照得透亮。窗台上的小苍兰又开了两朵，清新的白色在阳光下几乎透明。杨熙注意到，花瓶旁多了一方折叠整齐的深灰色手帕——那是顾池越的东西。

她心中微动，没有表露分毫，只是走到沙发边坐下。今天她没有立刻开始读诗，而是从布袋里拿出一个浅木色的盒子。

“今天天气很好，”她一边打开盒子，一边用闲聊般的语气说道，“我带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盒子里是一副品相很好的木质棋盘，和两盒云子。棋子触手温润，黑子乌黑透碧，白子柔白似玉。

【想用这个吸引少爷？未免太天真了。】 门外，负责“值守”的保镖的心声带着不屑。

杨熙恍若未闻。她将棋盘在小几上摆开，动作不疾不徐。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暗处观察者意外的举动——她没有邀请，甚至没有看向顾池越，而是自己执起黑子，在棋盘的天元位置，落下了一子。

清脆的落子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她开始自己与自己对弈。

黑子与白子在她指尖交替落下，逐渐在棋盘上勾勒出疏朗的格局。她下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又仿佛只是随性而为。整个过程，她没有再说一句话，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棋局里。

这是一种无声的邀请，也是一种极致的尊重。她将选择权完全交给了他。他可以旁观，可以无视，也可以……加入。

时间在棋子起落间悄然流逝。

当杨熙落下第十七手，正准备捻起一枚白子时，她的动作顿住了。

一只苍白而修长的手，从她身侧伸了过来，指尖在她刚刚落下的那枚黑子旁停顿了片刻，然后，拈起一枚白子，落在了一个她完全意想不到的位置。

“啪。”

声音很轻，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杨熙的耳边。

她猛地抬起头。

顾池越不知何时，自己操控着轮椅，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小几的另一侧。他依旧没有看她，低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所有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那方寸棋盘之上。

他落子的位置，并非什么精妙的杀招，甚至显得有些笨拙和生疏，却瞬间盘活了角落一片看似无关紧要的白子，让整个局面的气韵为之一变。

杨熙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她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压下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她紧紧抿住唇，强迫自己将目光移回棋盘，仿佛他的加入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她沉吟了片刻，捻起一枚黑子，落在了另一个方向。

顾池越几乎没有犹豫，再次落下一枚白子。

一来，一回。

房间里只剩下棋子落在木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规律，宁静，带着一种奇异的催眠力量。

杨熙很快发现，顾池越的棋路很怪。毫无章法，不按任何定式，时而幼稚得像初学者，时而又会走出羚羊挂角般神来的一笔，让她不得不全神贯注才能应对。他下棋时极其专注，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仿佛整个世界都浓缩在了这纵横十九道上。

他们就这样，沉默地对弈了将近一个小时。

直到杨熙以一子之差，输掉了这盘棋。

她看着棋盘，轻轻吐出一口气，抬起头，看向对面依旧凝视着棋局的男子，声音里带着一丝真实的、毫无作伪的赞叹：“我输了。”

顾池越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依旧没有抬头，但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轻轻敲击了两下。

像是在说：“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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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每天上午的读诗时间，变成了半个小时的静默对弈。

这成了只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心照不宣的仪式。杨熙不再需要刻意寻找话题，顾池越也不再需要用那些细微的身体语言来艰难回应。棋盘成了他们新的、更流畅的交流方式。

他的棋艺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进步，从最初的生涩，逐渐变得凌厉而缜密。杨熙能感觉到，那被囚禁在残缺身体里的、锐利而聪明的灵魂，正通过这黑白的棋子，一点点苏醒，一点点向她展露冰山一角。

她依旧每天带来一些东西——有时是几枝不同的应季花材，有时是一碟精致的点心，有时只是一本她觉得他可能会感兴趣的闲书。她不再询问，只是放在那里，如同棋盘一样，等待他自己的选择。

而他，用那些被移动过的物件、被翻阅过的书页、以及棋盘上越来越咄咄逼人的攻势，给予着她回应。

一种无声的、建立在极致克制与尊重之上的同盟，在这间被监视的房间里，悄然形成。

这天下午，杨熙离开时，在走廊拐角“偶遇”了王助理。对方脸上挂着比往日更热情三分的笑容。

“杨医生，听说您最近常陪少爷下棋？真是辛苦了。”他状似无意地寒暄，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杨熙。

【夫人让我务必打听出来，夜少爷最近到底怎么回事？这女人到底用了什么手段？】

杨熙停下脚步，神色平静无波，语气带着职业性的疏离：“棋盘游戏有助于锻炼思维和专注力，是康复训练的一种辅助手段。顾先生愿意参与，是好事。”

她将一切行为都合理化在“治疗”的框架内，不给对方任何借题发挥的余地。

王助理碰了个软钉子，笑容有些僵硬，只好讪讪地让开了路。

杨熙挺直脊背，目不斜视地走过。她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审视的目光，如同附骨之疽。

她知道，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正在涌动。她和顾池越这片小小的、刚刚建立起秩序的方舟，正面临着外界越来越大的压力。

而风暴，或许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