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效

杨熙回到客房，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才允许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顾池越那声干涩的“吵”依然在她耳边回响，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荡起层层涟漪。

喜悦是真实的，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的警觉。在这个看似平静的顾家，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意想不到的关注。她必须更加谨慎。

果然，第二天上午，当她正准备前往副楼时，林曼丽派来的女佣“恰好”路过，笑容可掬地询问她是否需要更换床品，并“顺便”提了一句：“夫人听说夜少爷昨天似乎心情不错，还请您多费心呢。”

【夫人让我看看这医生有什么反应，夜少爷居然会开口，真是稀奇。】

杨熙心中了然，面上却只是露出适当的专业性微笑：“顾先生的情况有细微波动是正常的，我会持续观察。”她四两拨千斤，不给对方任何打探的机会。

当她再次推开那扇橡木门时，敏锐地察觉到房间里的气息与昨日不同。并非顾池越有什么变化，他依旧如同沉默的剪影坐在窗前。而是空气中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的香水味，并非她或清洁阿姨会使用的味道。书架边缘，一本厚重的经济学著作被抽出了一半，没有完全复位。

有人来过这里，并且进行过一番不算高明的“探查”。

杨熙的心沉了沉。她不动声色地走到窗边，看到那瓶小苍兰安然无恙，水位依旧维持在她昨日离开时的位置，心底才微微松了口气。

“早上好。”她如同往常一样打招呼，声音平稳。

今天，她没有立刻开始读诗。她将布袋放在沙发上，然后缓步走到书架前，目光扫过那些书籍。最终，她的手指落在那本被抽出一半的经济学著作上，轻轻将它推回原位，与旁边的书籍整齐并列。

这个动作做得自然而然，仿佛只是顺手整理。

然后，她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顾池越的背影上，用一种陈述事实而非质问的语气，轻声说道：“看来，昨天除了我，还有别的访客。”

她没有期待回答，说完这句，便走回沙发坐下，拿出了那本诗集。她没有立刻开始读，而是将诗集摊开在膝头，像是在等待什么。

房间里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窗外的阳光移动着，光斑在地板上缓慢爬行。

几分钟后，就在杨熙以为今天会回归彻底的沉默时，轮椅上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布料摩擦声。

顾池越的头，几不可查地，向她的方向偏转了一个极其微小的角度。虽然依旧没有回头，但这个动作本身，已经是一种无声的确认。

他在听。他听懂了她的话。

杨熙的心轻轻落回了实处。她不再犹豫，翻开了诗集，清朗的诵读声再次响起：

“……我们，逝者中的逝者。每个一次， 仅仅一次。一次即告终。 我们也一次。永不复返。 但这一次在， 哪怕仅仅一次……” （注：诗句选自里尔克《杜伊诺哀歌》）

她的声音比往日更沉静，诗句中关于存在与消逝的哲思，在此刻仿佛有了另一层隐喻——关于监视，关于在这座华丽牢笼中稍纵即逝的隐私与自我。

今天，顾池越的反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明显。当她的声音停下，翻动书页的间隙，她能听到他比平时稍显深长的呼吸声。当她读到某些特定的、关于禁锢与渴望的句子时，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会无意识地收紧，抓住覆盖在腿上的薄毯。

他们之间，建立起了一种超越语言的理解。她通过诗句传递着观察与共情，而他，用这些细微的身体语言，给予着模糊却真实的回应。

下午，杨熙带来了一小碟洗干净的、红得剔透的草莓。她将草莓放在小几上，靠近他那一边，依旧没有出言邀请或劝说。

“园子里今年的第一批草莓，看起来很甜。”她只是这么说了一句，便不再关注，自顾自地看起书来。

时间静静流淌。那碟草莓散发着清甜的果香，与小苍兰的幽香混合在一起，冲淡了房间里挥之不去的药味。

当杨熙准备离开，起身收拾东西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那碟草莓，少了一颗。 碟子旁边，留下了一点点极其微小的、不易察觉的红色汁液痕迹。

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如同没有看见。但一股暖流，却无法抑制地从心底最深处涌上来，缓慢而坚定地流向四肢百骸。

她走到门口，手握上门把，这一次，她停顿的时间比以往稍长。 暮色透过窗户，为房间里的所有物件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轮廓。 她看着那个依旧背对着她的、固执而孤独的背影，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草莓很甜，明天我再带一些来。” 说完，她轻轻带上了门。

门内，顾池越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指尖上那一点几乎看不见的淡红色痕迹。他蜷起手指，将那一点微弱的甜香，紧紧握在了掌心。 窗外，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挣扎着穿透云层，在他苍白的侧脸上，投下了一道短暂而温暖的光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