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的伏天，日头毒得像要把胡同里的青砖晒化。夏云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校服领口沾着圈汗渍，刚拐过拐角就撞见老槐树下那抹深绿——张爷爷的冰桶支在青石板上，柏木桶沿凝着层细珠，被日头照得像撒了把碎钻，掀开蓝布棉被时，白气“腾”地涌出来，裹着橘子汽水的甜香，在嗓子眼儿里钻来钻去。
“云丫头，等你哥呐？”张爷爷摇着竹扇，扇面上“荷塘月色”的题字被风磨得淡了，露出底下的竹篾。他总穿件月白布褂，领口别着枚铜扣，是早年间供销社的样式，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半截晒成深褐的皮肤，“今儿你哥进了新货，橘子味的冰袋，冻得邦邦硬。”
夏云点点头，辫梢的红头绳浸了汗，黏在颈后，痒得她直缩脖子。胡同里的蝉像铆足了劲，“知了——知了——”叫得人心尖发颤，墙根下的狗舌头伸得老长，呼哧呼哧地喘。她数着砖缝里冒头的狗尾草，数到第二十七棵时，听见熟悉的“叮铃”声，二八自行车的链条“哗啦”响着由远及近，车后座捆着的纸箱晃悠着，印着“山海关汽水”的字样。
“哥！”夏云往前跑了两步，凉鞋踩在烫脚的石板上，“腾”地弹起来。
夏日跳下车，蓝工装的后背洇着片深色，额前的碎发黏在脑门上，汗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掉，砸在车筐里的冰瓶上，“嗒”地溅开一小朵水花。他从纸箱里摸出个塑料袋，里面裹着橙黄的冰袋，隔着袋子都能摸到寒气：“刚从冷库提的，给你留的。”
冰袋棱角硌着掌心，夏云赶紧往校服兜里塞，冰凉顺着布料渗进皮肉，把一路的燥热压下去半截。她瞅见纸箱里的玻璃瓶，瓶身上“北冰洋”的北极熊歪着脑袋，瓶壁凝着的水珠顺着指缝流进袖口，凉得人一哆嗦：“进了橘子味的？”
“嗯，”夏日用袖子抹了把脸，露出胳膊上晒出的印子——那是搬货时被纸箱挡着的地方，比别处白了两个色号，“还进了酸梅汤，你王奶奶说熬粥时放两勺，解腻。”
正说着，胡同深处传来王奶奶的嗓门，带着点山西口音的脆：“云丫头！夏日！回家吃晌午饭喽！”
夏云攥着冰袋往回跑，冰袋在兜里晃悠，冷气透过布层在腰侧钻来钻去。夏日推着自行车跟在后面，车铃“叮铃”响着，惊飞了墙头上的麻雀。胡同里的青砖缝里长着青苔，被日头晒得半干，踩上去发脆，空气里飘着各家厨房的味道——张家的炸酱香，李家的熬菜味，还有王奶奶家飘来的绿豆汤气，混着槐树叶的青苦，在热烘烘的风里缠成一团。
三合院的门是两扇榆木的，门环是铜狮子头，被摸得锃亮，推开门时“吱呀”一声，像老爷子咳嗽。院子里的葡萄藤爬满了竹架，浓绿的叶子间挂着青葡萄，硬得像石子，葡萄架下的石桌上摆着个粗瓷碗，绿豆汤上漂着层薄豆皮，旁边搁着把蒲扇。
“快喝口汤。”王奶奶从厨房出来，围裙上沾着面粉，“刚从井里提的水镇着，凉丝丝的。”
夏云端起碗，绿豆的沙糯混着薄荷的凉，顺着喉咙滑下去，额头上的汗立马消了大半。夏日搬了个小马扎坐在葡萄架下，解开工装领口的扣子，从帆布包里掏出本《供销员手册》，扉页上写着“夏日同志”，是他上个月刚领的。
“下午去进货，”他翻着书，指尖划过“商品陈列规范”几个字，“供销社的老李说，新进了芒果味的冰棍，要不要给你留两根？”
“要！”夏云往嘴里塞了口绿豆，“同学说芒果味的像蜜似的。”
院角的压水井“吱嘎吱嘎”响起来，夏日拎着铁皮桶过去，压杆压下去，清冽的水涌出来，溅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印子。他舀了瓢水往脸上泼，水珠顺着脖颈流进领口，惊得他打了个哆嗦，惹得夏云“嗤”地笑出声。
“笑啥？”夏日弹了下她的脑门，“下午放学早点回，帮我看铺子，张爷爷要去赶集。”
夏云摸着被弹的地方，看哥哥蹲在井边搓毛巾，蓝工装的裤脚沾着点泥——早上去批发市场时，骑过铁道边的土路。胡同里的风穿过葡萄叶，“沙沙”地响，把冰袋的甜香、绿豆汤的清、还有哥哥身上皂角的味道，都揉进了这滚烫的日头里。
日头偏西时，夏云坐在小卖部的小马扎上，看夏日往玻璃柜里摆汽水。柜台上的风扇“嗡嗡”转着，吹得价目表“哗啦”响，上面用红漆写着“冰袋 0.2元”“汽水 0.5元”。有小孩攥着硬币跑进来，踮着脚够冰袋，夏日弯腰递过去时，袖口滑下来，露出手腕上的红绳——那是去年夏云编的，磨得只剩半截了。
“哥，张爷爷说今晚有露天电影。”夏云数着玻璃罐里的硬币，“演《地道战》。”
夏日往冰桶里添了块冰，白气漫过他的下巴：“看完电影给你买冰棍，芒果味的。”
暮色漫进胡同口时，槐树叶的影子在地上晃悠，像谁在撒一把碎墨。夏云看着哥哥用抹布擦玻璃柜，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一直铺到门口的青石板上，冰桶里的冷气顺着裤脚往上钻，凉丝丝的，甜丝丝的，像这个伏天里，藏在汗味里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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