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疯子才看得见真相
佛堂的檀香在午夜凝成雾,沈倦的青衫下摆扫过冰凉的青砖,烛火在他眼底晃出细碎的金斑。
萧明凰跪在前殿蒲团上,发间金步摇早被她扯下来攥在掌心,珠串散了一地,像被踩碎的星子。
“沈郎,”她的声音裹着香灰的涩味,“你说娘会来吗?”
沈倦弯腰替她理了理被冷汗浸透的额发,指尖在她后颈“风府穴”上轻轻一按——这是他昨夜在《黄帝内经》里翻到的,人在极度脆弱时,此处的触感会放大情绪。
“殿下跪了七日七夜,连菩萨都该心软了。”他的声音像浸了温水的丝帛,“更别说......是亲娘。”
供桌上的青铜香炉突然发出“咔”的轻响。
萧明凰猛地抬头,眼底血丝密布如蛛网。
沈倦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炉中香灰竟自发堆成了半朵梅花的形状,与先皇后宫中那株老梅的枝桠分毫不差。
“梅......”萧明凰的喉结动了动,指尖深深掐进蒲团里,“是娘的梅。”
沈倦后退两步,隐入佛龛阴影。
他早让裴照在香灰里掺了磁粉,又在供桌下藏了块磨成梅花形的磁铁。
此刻夜风穿堂而过,吹得烛火忽明忽暗,照得香灰梅花边缘泛着幽光,倒真像极了亡魂用指尖勾勒的痕迹。
“阿凰。”
声音从梁上垂落。
萧明凰浑身剧震,膝盖重重磕在砖上。
那声音沙哑又温柔,尾音带着先皇后特有的吴语软调,正是她记忆里最清晰的片段——当年在御花园折梅,娘替她别花时,就是这样唤的。
“娘?”她踉跄着扑向供桌,额头撞在案角也浑然不觉,“娘你在哪儿?我在这儿!”
沈倦望着她癫狂的模样,喉间泛起一丝钝痛。
前世谈判时,他见过被绑架者的家属在电话里哭到窒息,见过毒枭在审讯室里用假话编织蛛网,可此刻的萧明凰比他们都更像困兽——她的执念是淬了毒的刀刃,既割别人,也割自己。
梁上的声音继续响着,混着风穿过铜铃的嗡鸣:“阿凰,你可替娘......”
“申了冤!”萧明凰尖叫着打断,眼泪砸在供桌上,“儿臣替您讨回了谥号,重修了陵寝,那些说您私通的狗东西......”她突然顿住,指甲深深抠进掌心,“可儿臣知道,您要的不是这些。您要的是......”
“是让害你的人,血债血偿。”沈倦接话时,已经走到了她身后。
他的影子笼罩住她颤抖的脊背,像张无形的网,“太子妃的陪嫁嬷嬷,是当年淑贵妃的乳母;太子的老师,曾替淑贵妃誊写过构陷先皇后的密信;还有......”他从袖中摸出个黄绢包,“林仲安,当年给先皇后诊脉的太医,如今在太子府当供奉。”
黄绢展开,里面是半枚带血的指甲。
萧明凰盯着那指甲,突然想起上个月有个老太监在公主府投井,死前喊着“林太医要灭口”——是沈倦特意安排的戏码。
“娘,”她对着虚空举起指甲,“儿臣这就去杀了林仲安!”
“不可。”梁上的声音陡然冷下来,“阿凰,你要让他活着,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罪孽被扒开,让全天下都知道,当年那碗安胎药里,掺的不是朱砂,是......”
“是鹤顶红。”沈倦替“先皇后”说完了后半句。
他早让人买通了林仲安的药童,得知当年那碗所谓“保胎药”里,朱砂是幌子,真正的毒是混在药渣里的鹤顶红。
此刻他盯着萧明凰骤缩的瞳孔,知道最后一根弦就要绷断了。
佛堂的门在这时被撞开。
冷风卷着银杏叶灌进来,萧长翊立在门口,玄色大氅沾着夜露,腰间玉牌撞出清响。
他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萧明凰,最后落在沈倦脸上,像在看一局即将收尾的棋。
“九皇叔?”萧明凰的声音带着哭腔,“你怎么来了?”
萧长翊缓步走近,靴底碾过地上的珠串。
“孤听说长公主在佛堂跪了七日,”他的声音像浸了冰的玉,“特来送盏安神灯。”随侍的小太监捧着盏青玉灯上前,灯芯浸的是玫瑰露,火苗舔着灯壁,映得满室暖红。
沈倦望着那盏灯,忽然想起三日前裴照传来的密信——萧长翊在城南别院炼了批“同心烛”,灯油掺了少量曼陀罗,能让人在半梦半醒间更易受暗示。
原来他早料到今日的“梦境审判”,连灯油都备好了。
“殿下,”沈倦蹲下来握住萧明凰的手,“先皇后说,她要你看着林仲安在金銮殿上磕头认罪,要让天下人都听见他的哭声。”他的拇指在她虎口的“合谷穴”上按了按——这是能激发人愤怒的穴位,“您不是想看那些道貌岸然的老东西跪下来吗?林仲安,不过是第一块砖。”
萧明凰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
她盯着那盏青玉灯,火苗在她眼底晃成一片血色:“沈郎,你说我该怎么做?”
“明日早朝,”沈倦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您带着林仲安的指甲,跪在丹墀下。您说您梦到先皇后托梦,说当年的真相都在林仲安手里。您说......”他顿了顿,“您说,若陛下不信,您便在金銮殿外跪到死。”
萧长翊忽然低笑一声。
他的目光穿过烛火,与沈倦相撞,像两把淬了毒的刀在试锋。
“长公主金枝玉叶,跪丹墀?”他指尖摩挲着腰间玉牌,“倒不如......孤替你递这道折子。”
沈倦心里一紧。
萧长翊这是要摘桃子?
可下一秒,他看见萧长翊袖中露出半角密报——是裴照的字迹,写着“太子私兵已入长安”。
原来萧长翊要的不是功劳,是借萧明凰的手,把水搅得更浑。
“九皇叔肯帮忙,是阿凰的福气。”萧明凰抓着沈倦的手站起,发间金步摇重新别好,眼里的疯狂却更盛了,“但折子上要写,林仲安的罪,是沈郎查出来的。”
秋嬷嬷不知何时站在了廊下。
她望着沈倦被萧明凰攥红的手腕,又看了看萧长翊眼底的暗潮,忽然咳嗽一声:“殿下该歇了,沈郎的药要凉了。”
沈倦跟着秋嬷嬷往外走,经过萧长翊身边时,闻到他身上有极淡的沉水香——和萧明凰安神丸里的味道一样。
原来萧长翊早让人在公主府的香灰里掺了东西,怪不得萧明凰这几日愈发偏执。
“沈郎。”萧长翊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沈倦回头,看见他指间夹着那枚刻“X”的银针,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银杏叶太普通,”萧长翊的嘴角勾了勾,“下次用红枫,更衬你袖中的血。”
沈倦摸了摸袖中藏的蜡丸——里面是林仲安与太子往来的密信抄本。
原来萧长翊的暗卫早翻了他的案几,却又替他封好了蜡丸。
这不是警告,是......合作的确认。
“王爷说得是,”沈倦笑了笑,“红枫配雪,确实好看。”
秋嬷嬷在院外等他,手里端着药碗。
“沈郎,”她的声音突然软下来,“老身有个侄女在城南绣坊,明日想送她两匹蜀锦。”
沈倦接过药碗,指尖触到碗底的硬物——是块碎玉,和他前日在太液池捞的那半块严丝合缝。
秋嬷嬷这是在说,她知道他捞玉的事,知道他在查先皇后的旧案。
“嬷嬷疼侄女,该的。”他仰头喝药,苦味在喉间漫开,“蜀锦要挑颜色鲜亮的,姑娘家爱红。”
秋嬷嬷的手颤了颤,转身时身影佝偻得像株老梅。
沈倦望着她的背影,把碎玉攥进掌心——秋嬷嬷在给他选择:要么收她为己用,要么......
“要下雨了。”萧长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倦抬头,看见乌云正漫过月亮。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还有若有若无的笛声——是白露在吹《折梅调》变奏,今夜的调子比往日急了半拍。
他摸出袖中的银针,对着月光看了看,突然笑了。
萧长翊说得对,红枫配雪才好看。
等太子的私兵进了城,等林仲安在金銮殿上磕头,等萧明凰的刀捅进太子党心口......
那时,雪会红,枫会燃,而他和萧长翊,会站在最高处,看这局棋落子成杀。
佛堂里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
萧明凰摔了那盏青玉灯,灯油在青砖上洇开个血红色的圆。
她跪在碎片里,对着虚空喊:“娘,你放心,阿凰一定替你讨回公道!”
沈倦望着她癫狂的模样,喉间的苦味更重了。
他知道,从今夜起,萧明凰将彻底沦为复仇的利刃——而他和萧长翊,正是握刀的人。
风卷着雨丝扑进来,打湿了他的青衫。
沈倦摸出帕子擦脸,帕角绣的并蒂莲被雨水晕开,像两朵浸在血里的花。
“沈郎,”萧长翊的声音裹着雨,“该回了。”
沈倦转身,看见他撑着伞站在雨里,伞面是青竹纹,正好遮住两人的影子。
“好。”他迈出一步,靴底碾过地上的梅枝,“该回了。”
雨越下越大,模糊了远处的宫墙。
而在更深处的黑暗里,太子的私兵正披着雨幕,摸进长安的巷口;林仲安在太子府里翻找着什么,额角的汗滴在密信上,晕开团墨;萧明凰跪在佛堂,把金步摇上的珍珠一颗颗扯下来,丢进香炉里,听它们发出“噼啪”的爆响,像极了仇人的骨头在烧。
沈倦望着雨幕中的萧长翊,忽然想起前世谈判时,对手说过的一句话:“疯子才看得见真相。”
可此刻他和萧长翊,谁又不是疯子?
不过没关系。
等雨停了,他们会让全天下都看见——所谓真相,不过是他们手中的棋子。
而这局棋的终局,叫“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