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你看我疯,我看你在演
晨雾未散时,沈倦正倚在栖梧居廊下煎药。
青瓷药罐里浮着几枚深褐的酸枣仁,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尾那点淡红——那是昨夜替萧明凰"解梦"时,被烛油溅出的细痕。
"公子。"
竹帘掀起半寸,秋嬷嬷佝偻的身影挤进来,袖口还沾着星点焦黑。
沈倦垂眸扫过她指尖攥着的密信,药铲在罐沿轻敲两下:"长公主又焚衣了?"
秋嬷嬷浑身一震,密信"啪"地落在石桌上。
纸角被火舌舔过,隐约能辨"衡字当诛"四个血痕般的字迹。"昨夜寅时三刻,她烧了十二箱旧衣,说那是沾了晦气的东西。"老嬷嬷喉间发颤,"后来举着断簪在墙上刻字,那簪子是已故大长公主的遗物......"
沈倦的手指在石桌上轻轻叩了两下。
他记得萧明凰的生母,那位因后宫倾轧早逝的大长公主,临终前曾将刻着"衡"字的玉玦塞给女儿——"衡"是她的小字。
此刻药罐里飘出的苦香突然浓重,他抬眼时,眼底的清明像被冷水淬过:"黑檀棺木呢?"
"已着人从西市运进宫了。"秋嬷嬷抹了把眼角,"她说要'替母收尸',可大长公主的陵寝在三十里外的云昭山......"
"够了。"沈倦突然打断她。
他望着晨雾里摇晃的铜铃,铃舌撞出细碎的响,像极了萧明凰昨夜尖叫时的尾音。
心理学里有个词叫"替代性复仇",当创伤记忆被激活,患者会将对施害者的恨投射到无关者身上——而萧明凰的"无关者",正是她认定害死母亲的"衡"字背后之人。
他转身取过狼毫,在宣纸上笔走龙蛇:"裴照在偏厅?"
"回公子,统领已等了半柱香。"
沈倦将三行指令折成纸鹤,递给候在门外的小太监:"让他即刻来见。"
偏厅的门帘被风掀起时,裴照的玄色披风还沾着露水。
他单膝点地接过纸鹤,展开的瞬间眉峰微挑:"茶肆流言、皇陵松土、折梅坡的香......"
"东南风。"沈倦指了指窗外飘斜的雨丝,"昨夜子时起风,寅时转东南。"他指尖叩了叩第三行指令,"宁神香里掺了微量曼陀罗,风会把香气送进猎场营地——那些守夜的护卫闻多了,梦话会比平时多三成。"
裴照喉结动了动,将纸鹤收进袖中:"属下这就去办。"
"等等。"沈倦叫住他,"皇陵守吏今早要修墙,你让人把铁匣埋在第三块青石板下。"他笑了笑,"守吏老张头有个孙子,最爱在墙根挖蛐蛐。"
裴照走后,沈倦回到廊下。
药罐里的酸枣仁已经煮得软烂,他望着腾起的白雾,想起萧长翊昨夜留在他披风里的银砂——那是种见血封喉的毒,被九王爷缝在里衬的暗袋中。"若围猎有变。"萧长翊的声音还在耳边,"你便用这个。"
当夜,风向果然转了东南。
沈倦站在栖梧居顶楼,望着折梅坡方向腾起的淡青色烟雾。
香雾像条无形的蛇,顺着风钻进猎场外围的营帐。
他知道,此刻那些值夜的士兵正揉着太阳穴嘀咕:"怎的总梦见先皇后哭?"
与此同时,皇陵外传来铁锹撞击青石的脆响。
守吏老张头的小孙子举着蛐蛐罐跑过来:"爷爷爷爷,我挖到铁盒子!"
铁匣打开的刹那,老守吏的手剧烈发抖。
方嬷嬷的血书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大司马"三个字像把刀,扎得他后颈发凉。
消息比沈倦预想的更快。
次日破晓,京城里的茶肆便飘起童谣:"金印压舌魂难安,血债终须血来偿。"他站在窗前听着,看送早膳的小太监被吓得踉跄,瓷盘里的桂花糕掉在地上,碎成星子。
第三日午时,沈倦被召进长公主寝殿时,殿里的铜镜全被砸了。
萧明凰披头散发坐在满地碎片中,手中攥着那枚"衡"字玉玦,指节泛白如骨。
"帮我通灵。"她的声音像刮过碎瓷,"让我娘亲告诉我,该怎么杀了他!"
沈倦垂眸看她脚边的碎镜,其中一片映出她扭曲的脸——和昨夜在沙盘上推演的"创伤投射期"症状分毫不差。
他蹲下身,指尖掠过一片锋利的瓷片:"通灵需静心,若您心中只有恨,亡魂不会降临。"
"那你说!"萧明凰突然抓住他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骨头,"怎么做才能让她回来?"
沈倦任她抓着,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您得先放下刀。"他取出素绢铺在案上,"写下最想对母亲说的道歉之语,焚于香炉。
唯有真心悔过,方能引魂归位。"
萧明凰盯着素绢看了很久。
沈倦能看见她睫毛在颤抖,像只困在蛛网里的蝶。
最终她提笔,墨迹在纸上洇开:"儿未能护您周全,愿以仇人之心祭您灵前。"
不是忏悔,是宣战。
沈倦接过纸页时,指腹擦过未干的墨迹,凉得像块冰。
他将纸投入香炉,低诵《安魂咒》。
火焰腾起的瞬间,窗外传来一声鸦鸣——是裴照的信号。
他知道,大司马府的死士已经出发,正往皇陵方向赶去。
"殿下。"他转身时眼底浮起温软的光,"方才乌鸦衔枝而来,正是先皇后回应。"
萧明凰的眼泪突然落下来,砸在玉玦上发出轻响:"真的吗?"
黄昏时分,京畿西山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废弃驿站里的两具焦尸被抬出来时,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那是大司马府的刘管事!"
监察御史的折子当夜送进皇宫。
皇帝看着折子上"天怒人怨"四个字,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最终下旨:"着大理寺彻查大司马府三年往来文书。"
宫门锁闭时,青布马车驶进九王府侧门。
沈倦掀开车帘,月光落在他肩头上,像层霜。
车内,萧长翊正摩挲着那袋银砂,烛火在他眼尾的红痣上跳了跳:"你说她疯了?"
"疯的是我们。"沈倦摊开地图,指尖点在折梅坡,"明明清醒,却要陪着她演完这场戏。"他抬头时,看见萧长翊眼底翻涌的暗潮,像极了暴雨前的江面。
"七日后围猎。"他的声音轻得像句耳语,"风起之时,便是她开口之刻。"
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
沈倦望着溅起的火星,想起秋嬷嬷今夜递来的最后一份密报——长公主命人在棺木里铺了层白绫,说那是"给母亲的寿衣"。
第六日黎明的雾比往日更浓。
沈倦站在栖梧居廊下,看着秋嬷嬷的身影从雾里走出来。
老嬷嬷的眼眶青得像块瘀斑,手里攥着个绣着并蒂莲的帕子——那是萧明凰生母的旧物。
"公子。"她的声音哑得厉害,"长公主昨夜说......她说看见先皇后站在棺木旁,手里拿着把刀。"
沈倦接过帕子,触到里面硬邦邦的东西——是半枚带血的指甲。
他抬头时,秋嬷嬷已经转身走进雾里,背影佝偻得像根被压弯的竹枝。
晨风吹过,帕角的并蒂莲轻轻摇晃,露出里面的血字:"衡字当诛,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