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梦媛回家的那天，北方正飘着细碎的雪。她攥着口袋里仅够买一张硬座票的钱，羽绒服袖口磨出的毛边沾了雪粒，融化成细小的水渍，像没擦干净的泪。
推开那扇掉漆的木门时，客厅里的电视正放着喧闹的综艺，母亲李秀兰嗑着瓜子，碎屑落在满是污渍的沙发上。“哟，还知道回来？”李秀兰眼皮都没抬，“我还以为你在城里混得风生水起，早把这个家忘了。”
吴梦媛把肩上的帆布包往墙角一放，包带“啪嗒”一声撞到墙根的纸箱，里面传来玻璃碰撞的脆响。“妈，我回来看看你和爸。”她声音干涩，旅途的疲惫让她连笑都挤不出来。
“看我们？”李秀兰终于转过头，上下打量着她，“看我们能不能给你再凑点钱？梦媛，不是我说你，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你弟明年要结婚，彩礼、房子，哪样不要钱？你倒好，工作三年，一分钱没往家里寄，还好意思回来？”
吴梦媛的手指蜷了蜷，指甲掐进掌心。“我工资不高，房租和生活费扣完，实在剩不下多少。”她想解释自己上个月刚失业，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就算说了，母亲也只会觉得她是找借口。
这时，父亲吴建国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拿着个掉瓷的搪瓷缸，缸沿上结着一层茶垢。“回来了就好，外面冷，先坐下暖暖。”他声音低沉，目光避开了女儿的脸，像是有些愧疚，又像是习以为常。
吴梦媛刚坐下，里屋就传来弟弟吴磊的声音：“姐回来了？正好，我手机坏了，你给我换个新的呗，我同学都用最新款的，就我还在用旧的，丢死人了。”
吴磊晃着身子走出来，头发染得金黄，牛仔裤膝盖处破了两个大洞，脚上的运动鞋却是上个月刚出的新款。吴梦媛记得，这款鞋要两千多，是她半个月的房租。
“我……我最近没什么钱。”吴梦媛咬着唇，“我刚失业，还在找工作。”
“失业？”李秀兰立刻拔高了声音，“吴梦媛你可真有本事！好好的工作都能弄丢！我看你就是心思不在正途上，整天想着那些没用的！当初让你跟你表姐去工厂打工，一个月好歹能挣八千，你偏要去什么写字楼，说什么有前途，现在好了吧？前途呢？连自己都养不活！”
“妈，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吴梦媛忍不住反驳，“我读了大学，不想一辈子待在流水线上。”
“读大学？”李秀兰冷笑一声，抓起桌上的瓜子壳朝她扔过去，“你读大学的钱，还是我跟你爸东拼西凑借来的！你弟初中都没读完就出去打工了，供你读书，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的？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让你直接嫁人，彩礼还能给你弟娶媳妇！”
吴梦媛的眼眶瞬间红了。她想起高三那年，弟弟想辍学打工，母亲拉着她的手哭，说家里就指望她出人头地，让她一定要考上大学。可现在，她所有的努力，都成了“没用的东西”。
“姐，你就给我换个手机呗。”吴磊拽了拽她的胳膊，语气带着理所当然，“你是我姐，你不帮我谁帮我？我要是娶不上媳妇，以后谁给爸妈养老？”
“我也需要钱生活。”吴梦媛推开他的手，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现在连工作都没有，下个月的房租还没着落。”
“房租？”李秀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不会回来住啊？家里又不是没地方！省下来的房租，正好给你弟买手机。”
吴梦媛看着母亲理直气壮的样子，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她想起自己刚上大学时，为了省路费，三年春节都没回家，每天吃最便宜的盒饭，课余时间还要去做兼职，就是为了能少向家里要一点钱。可在母亲眼里，她所有的辛苦，都抵不上弟弟的一个心愿。
晚饭很简单，一碗白菜炖豆腐，一碟咸菜，还有几个冷硬的馒头。吴梦媛没什么胃口，扒了两口饭就放下了筷子。
“怎么不吃了？”李秀兰瞪了她一眼，“城里的山珍海味吃惯了，看不上家里的饭了？我告诉你吴梦媛，别给我摆脸色，你现在吃的住的，都是这个家的！”
“妈，我没有。”吴梦媛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没有就多吃点，明天跟我去你二姨家帮忙，她儿子结婚，需要人干活。”李秀兰自顾自地说道，“正好让你二姨看看，我家女儿也不是只会读书，还能做点正经事。”
吴梦媛想说自己还要找工作，可话到嘴边，又被母亲的眼神堵了回去。她知道，反抗是没用的，只会招来更多的指责。
晚上，她被安排在客厅的沙发上睡觉。沙发又硬又冷，盖在身上的被子散发着一股霉味。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外面的雪还在下，簌簌的声音像是在诉说着无尽的委屈。
她想起小时候，母亲也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家里虽然穷，但母亲会把仅有的鸡蛋留给她吃，会在冬天把她的小手揣进怀里取暖。可自从弟弟出生后，一切都变了。她成了多余的人，所有的好东西都要先紧着弟弟，她穿弟弟剩下的旧衣服，吃弟弟剩下的饭菜，就连父亲看她的眼神，也渐渐变得疏离。
高二那年，她得了急性阑尾炎，需要做手术。母亲拿着诊断书，在医院走廊里哭着说：“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你弟马上就要参加中考，正是需要钱的时候，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
那一刻，她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第一次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像个累赘。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李秀兰就把她叫了起来。“快点，别磨蹭，去晚了要被你二姨说的。”
吴梦媛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穿上母亲找出来的旧衣服。衣服是弟弟小时候穿的，又肥又大，袖口和裤脚都短了一截，穿在身上很不舒服。
“妈，没有别的衣服了吗？”她小声问。
“有啊，怎么没有？”李秀兰翻了个白眼，“你那些城里买的衣服，多金贵啊，舍不得穿？我告诉你，去帮忙干活，穿那么好干嘛？弄脏了多可惜。”
吴梦媛不再说话，默默地跟着母亲走出了家门。
二姨家很热闹，亲戚们都在忙碌着。看到吴梦媛，二姨笑着迎了上来：“哟，梦媛回来了？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二姨，你别夸她了，就是个书呆子。”李秀兰抢先说道，“我让她来给你搭把手，做点力所能及的活。”
“不用不用，梦媛是大学生，哪能让她干这些粗活？”二姨连忙摆手。
“大学生怎么了？大学生也要吃饭穿衣。”李秀兰把吴梦媛拉到厨房，“你就在这里帮忙洗菜切菜，别偷懒。”
吴梦媛点点头，拿起旁边的青菜，默默地洗了起来。冰冷的水冻得她手指发麻，可她不敢停下来。亲戚们时不时地进来，看着她窃窃私语，眼神里带着同情和嘲讽。
“听说她在城里失业了？”
“读了那么多书，还不如早点嫁人。”
“她弟马上要结婚了，估计是回来要钱的。”
那些话像针一样，扎进吴梦媛的心里。她低着头，假装没听见，可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
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围坐在桌子旁，热热闹闹地说着话。吴梦媛被安排在角落里，面前只有一碗米饭和一碟咸菜。她看着桌子中央丰盛的菜肴，还有弟弟吴磊和亲戚们谈笑风生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姐，你怎么就吃这个？”吴磊端着碗走过来，故意炫耀似的晃了晃手里的鸡腿，“来，给你一块。”
他把鸡腿放在吴梦媛的碗里，可下一秒，就被李秀兰抢走了。“你姐不爱吃这个，给你爸吃。”李秀兰把鸡腿夹给吴建国，“梦媛，你多吃点咸菜，下饭。”
吴梦媛看着碗里的咸菜，突然没了胃口。她放下筷子，站起身：“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
“不舒服？”李秀兰皱起眉头，“是不是故意的？这点活都干不了，你还能干什么？”
“妈，我是真的不舒服。”吴梦媛的声音带着哭腔。
“行了行了，让她回去吧。”吴建国开口说道，“别在这里添乱。”
吴梦媛几乎是逃着离开二姨家的。外面的雪还没停，冷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她漫无目的地走在雪地里，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落在雪地上，瞬间就融化了。
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城里的出租屋已经退了，家里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她掏出手机，想给朋友打个电话，可翻遍了通讯录，却发现没有一个人能让她毫无顾忌地倾诉。
天黑的时候，吴梦媛才慢慢走回家。客厅里灯火通明，吴磊正拿着一个新手机，兴奋地玩着游戏。“妈，你看，这手机真好用，谢谢妈！”
“谢我干什么？”李秀兰笑着说，“要谢就谢你姐，这手机钱，是我从你姐的学费里省出来的。”
吴梦媛愣住了，她看着李秀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的学费？”
“是啊。”李秀兰点点头，“你弟结婚着急用钱，你那学费反正也不急，先给你弟用用，等以后有钱了再给你交。”
“不行！”吴梦媛突然激动起来，“那是我明年考研的学费，我准备了好久！妈，你怎么能这么做？”
“考研？”李秀兰皱起眉头，“考什么研？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不如早点嫁人，给你弟多挣点彩礼。我告诉你吴梦媛，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不准反对！”
“我不同意！”吴梦媛的声音颤抖着，“那是我的梦想，我想继续读书，我想改变自己的命运！”
“命运？你的命运就是生来就该帮衬你弟！”李秀兰提高了声音，“要不是为了你弟，我和你爸能这么辛苦吗？你现在能有书读，能有工作，都是沾了你弟的光！现在让你为他做点牺牲，你还不乐意了？”
“我没有沾他的光！”吴梦媛终于忍不住爆发了，“我的书是我自己辛辛苦苦读出来的，我的工作是我自己找的，我从来没有靠过任何人！妈，你能不能公平一点？我也是你的孩子，你为什么从来都看不到我的努力？”
“公平？”李秀兰冷笑一声，“在这个家里，我就是公平！你弟是吴家的根，你必须听他的，必须帮他！你要是不同意，就别认我这个妈！”
吴建国坐在一旁，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格外模糊。
吴梦媛看着眼前的一家人，突然觉得无比陌生。这就是她的家人，她曾经以为最亲近的人，却一次次地伤害她，把她的梦想踩在脚下。
“好，我不认你这个妈。”吴梦媛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这个家，我也不会再回来了。”
她转身拿起墙角的帆布包，一步步向门口走去。
“你走了就别再回来！”李秀兰在她身后大喊，“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吴梦媛没有回头，她推开门，走进了茫茫的夜色中。雪下得更大了，把她的脚印很快就覆盖了。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但她知道，她不能再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家了。
她走了很久，脚都冻僵了。路过一家24小时便利店时，她走了进去，买了一杯热奶茶。温暖的奶茶顺着喉咙滑下去，稍微驱散了一些寒意。
她坐在便利店的角落里，看着窗外的雪，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件事。那时候她大概五岁，也是这样一个下雪天，她不小心摔倒在雪地里，哭着喊妈妈。母亲跑过来，把她抱在怀里，用冻得通红的手给她搓着脸颊，说：“梦媛不怕，妈妈在。”
那时候的母亲，眼里满是温柔和疼爱。可什么时候，一切都变了呢？
也许是从弟弟出生的那一刻起，也许是从她开始读书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了这个家里的多余者。
手机突然响了，是父亲打来的。吴梦媛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梦媛，你在哪里？”吴建国的声音带着一丝焦急。
“我不知道。”吴梦媛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妈她……她也是为了这个家。”吴建国叹了口气，“你弟结婚，压力太大了。那笔钱，我会想办法给你补上的，你别生气了，回来吧。”
“爸，我不回去了。”吴梦媛说，“这个家，没有我的位置。”
“傻孩子，怎么会没有你的位置？”吴建国的声音有些哽咽，“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的女儿。外面冷，你先找个地方住下来，有什么困难，给爸打电话。”
电话挂断后，吴梦媛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知道父亲是爱她的，可他的爱，太懦弱，太无力。在这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他只能选择沉默，选择妥协。
第二天一早，雪停了。吴梦媛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了下来，她用身上仅剩的钱，买了一张南下的火车票。她要去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城市，重新开始。
临走前，她给父亲发了一条信息：“爸，照顾好自己。我会好好的，等我成功了，我会回来接你。”
火车开动的时候，吴梦媛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心里五味杂陈。她不知道未来会遇到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实现梦想，但她知道，她必须努力，必须坚强。
她从帆布包里翻出一件旧毛衣，那是她上高中时，母亲给她织的。毛衣的针脚有些粗糙，甚至还有几处错针，但却是她最喜欢的一件衣服。她把毛衣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温暖。
也许，母亲曾经是爱过她的，只是后来，被生活和偏见磨平了棱角。也许，这个家，并不是完全没有温暖，只是那温暖，太短暂，太遥远。
火车越开越远，载着吴梦媛，驶向了一个未知的未来。她知道，原生家庭的伤痛，可能需要一辈子的时间去治愈，但她不会再让那些伤痛束缚自己。她要为自己而活，要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洒在吴梦媛的脸上。她闭上眼睛，嘴角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也许，未来的路会很艰难，但她相信，只要不放弃，就一定能看到希望。
那件旧毛衣上的针脚，像一个个小小的印记，刻在她的心里。它提醒着她，曾经的伤痛，也提醒着她，即使在最黑暗的日子里，也曾经有过一丝温暖，支撑着她，一路前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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