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示意阿姨将一直温着的小米粥端上来。
粥被盛在一个精致的白瓷碗里,冒着温热的气息。沈文琅在床边坐下,先是用勺子小心地舀起小半勺,自己试了试温度,确认不烫之后,才极其轻柔地撬开高途的齿关,一点点喂进去。他的动作熟练又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
然而,植物人的吞咽反射极其微弱,大部分粥汁都沿着嘴角流了出来。沈文琅没有丝毫厌烦,立刻用柔软的纱布巾轻轻蘸掉。他换了一种方式,用专门准备的小针管,吸取少量米汤,更加耐心地、一点一点地推进高途的口中,同时另一只手轻柔地按摩着他的喉部,辅助吞咽。
这个过程缓慢而艰难。一碗粥,喂了将近半个小时,真正能被高途咽下去的,少之又少。
看着碗里剩下的大半碗粥,沈文琅沉默了片刻。他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招呼阿姨再给他盛新的,而是直接拿过高途用过的碗和勺子,低下头,一口一口,安静地将那剩下的、微凉的粥全部吃了下去。
粥是有点没有味道,下次要不要做点甜粥,高途会喜欢吗?
他吃得很快,仿佛只是为了完成一项任务——不浪费任何一点与高途相关的东西。
漂浮在空中的高途灵魂,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看着沈文琅因低血糖晕倒,看着他额角的红肿,听着阿姨说他连饭都不好好吃,看着他如何艰难又执着地给自己喂食,最后……看着他面无表情地吃下自己剩下的粥。
那是他剩下的……
高途心里有点酸涩,他不是最讨厌Omega吗?
先前的疑惑似乎都有了模糊的答案,沈文琅似乎在赎罪。
可他有什么错,一直欺骗他的事自己,背着他自私的留下孩子的是自己,一意孤行的独自生产没能给乐乐很好退路的人是自己,一切努力都是给别人添麻烦的人是自己。
沈文琅吃完粥,仔细地替高途擦干净嘴角,整理好被角,把高途侧身摆着,腰上垫了软枕。
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
高途以为沈文琅会去睡觉,但是好像没有,沈文琅去次卧拿了个小毯子,铺在主卧的沙发上,沈文琅就这样躺着,连腿都没伸直,似乎只是想眯一下。
确实是的。
每隔十分钟, 他必定会起身,动作熟练却沉重地帮高途变换一次体位,左边、平躺、右边……循环往复,哪怕高途的身体早已感觉不到麻木,他也一丝不苟地执行着。
每隔两三个小时, 他会小心翼翼地揭开高途背部的敷料,屏住呼吸,仔细检查那几处褥疮的变化。每一次看到那些仍未愈合的伤口,他的眼神都会暗沉一分,动作会变得更加轻柔,如同触碰易碎的蝶翼,然后沉默地重新上药、包扎。
每隔一顿饭, 他会用温热的毛巾,细致地为高途擦拭身体。从僵硬的四肢到瘦削的胸膛,他用手掌和指腹,一遍遍揉捏着、活动着那些可能已经萎缩的关节。
这个过程漫长而寂静,只有他偶尔因疲惫而加重的呼吸声,以及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他像是在通过这些接触,确认高途的存在,也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忏悔。
就连最累的清理工作, 他也拒绝假手他人。沈文琅的脸上没有任何嫌弃或不适,只有平静。但高途的灵魂却能清晰地看到,每次处理完,特别是看到那抹刺目的鲜红时,沈文琅都会陷入一段更长时间的沉默。
他会背对着床,站在窗边,或者只是低着头,紧握着拳头,肩膀微微紧绷。
高途在心里默默祈求着,快点腻了吧,快点不耐烦吧,快点去请个护工吧。
可沈文琅似乎乐此不疲。
——————————
乐乐的归来,像一阵清新的风,吹散了房子里连日来几乎凝固的沉重与压抑。幼儿特有的奶香和活泼生气,开始填补空旷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然而,乐乐是个高需求的宝宝。他仿佛天生缺乏安全感,需要时刻有人陪伴在侧,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或者用那双酷似高途的明亮眼睛探寻着周围。更重要的是,他本能地渴求着来自Omega父亲的信息素安抚。
高途虽然深陷昏迷,但身体依旧会无意识地、极其微弱地散发出那缕熟悉的,带着干燥草木清香的鼠尾草气息。这气息对乐乐而言是根源的吸引,他总会不安分地朝着高途的方向扭动,可那味道太淡太缥缈,完全无法满足他内心巨大的安全感缺口。
看着儿子在高途枕边焦躁地挥舞着小手,瘪着嘴眼看就要哭出来,沈文琅几乎没有犹豫。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自己身体的极度不适和精神上的疲惫,尝试着调动起自身的信息素。起初有些滞涩,毕竟他很久没有主动地、温和地释放过信息素了,更多的是暴戾的搜寻或是强行的压制。但很快,一股沉稳、冷冽的Alpha信息素,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弥漫开来,温柔地将小小的乐乐包裹其中。
乐乐显然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自己Alpha父亲的信息素。
他先是愣了一下,停止了不安的扭动,小鼻子用力地吸了吸,似乎在辨认这陌生又无比亲近的气息。随即,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巨大的安心感和喜悦涌了上来。他那张酷似高途的小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的、毫无阴霾的笑容,甚至发出了“格格”的、清脆悦耳的笑声。
那笑声如同最纯净的玉石敲击,清脆地回荡在房间里,驱散了最后一丝阴霾。
沈文琅看着儿子在自己信息素安抚下如此开心满足的模样,一直紧绷到近乎断裂的心弦,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拨动了一下。他那张写满疲惫和痛楚的脸上,终于难以抑制地,流露出了一丝真切而柔软的动容,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高途看到了乐乐的笑容。
他看到了沈文琅眼中那瞬间的柔软。
一种混杂着巨大欣慰和更深沉酸楚的情绪,在他灵魂深处蔓延开来。欣慰于乐乐终于得到了来自Alpha父亲的、完整的安抚;酸楚于……这一切,本不该如此艰难,本可以更早、更自然地发生。
可这就够了。
高途想。无论沈文琅是出于责任、愧疚,还是……哪怕只是一丝怜悯,只要他愿意给乐乐一个庇护所,一个名分,让乐乐能健康长大,他就能安心了。
那份支撑着他灵魂滞留人间的执念,仿佛找到了寄托,开始缓缓松动。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灵魂都变得轻盈了些,似乎下一秒就能融入某种温暖的光晕,彻底解脱,去往该去的地方。
他本该更加平和,不留遗憾的离去。
可是——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到沈文琅身上。
那他呢。
自己死后,他会不会对乐乐不好,他……
他……他……
剩下的,高途说不出口,怕自己自作多情。
就在那冷香温柔萦绕乐乐的同时,刺目的鲜红,毫无预兆地,再次从沈文琅的鼻腔中滑落。一滴,两滴,落在他苍白的手背上,晕开小小的、凄艳的花。
沈文琅似乎早已习惯,只是随意地用指节蹭了一下,目光依旧专注地停留在咯咯笑的乐乐身上,仿佛那流淌的不是他的血,只是无关紧要的水渍。
怎么又流血了。
沈文琅之前的检查报告,他每一年都有看过,是非常健康的,在平时工作中,沈文琅也饮食健康十分自律,这才两年时间,怎么会这样。
沈文琅伸出食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乐乐软乎乎的脸颊,引得小家伙又发出一串咯咯的笑声。
沈文琅的嘴角也终于牵起一抹真实的、不带苦涩的弧度,声音低沉而温柔,像是在对孩子说,又像是在透过孩子对那个沉睡的人低语:
“小宝宝,你长得好像爸爸呀……”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飘向了床上高途沉静的睡颜,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和一点点心酸的骄傲,“好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