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20日的风里带着点没散尽的春寒,我蹲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数蚂蚁,新换的帆布鞋鞋尖沾了圈泥点。十一岁的年纪该在学堂里背课文,可爷爷说我身子弱,让我在家歇着——他不知道,我这“身子弱”是装的,装了快七百年,早就习惯了。
“簌簌”的脚步声从土路上传来,我抬头时,正好看见那个姐姐从村口的拖拉机上下来。米白色的外套裹着纤细的身子,头发长到腰际,风一吹就飘起来,像老祠堂里挂着的素色幡旗。村里的大人们都围过去看,说这是城里来的支教老师,要在村小教孩子们读书。我眯着眼瞅她,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槐树皮——这味道不对,甜得发腻,像坟头开败了的蜜渍花,是鬼气。
“啧,”我咂了下嘴,刚想跟旁边的小黄说,就见它从柴垛后面钻出来,土黄色的毛上沾了片枯叶。作为一只活了上千年的犬神,它此刻正假装成村里最普通的土狗,尾巴却绷得笔直,喉咙里发出只有我能听见的低吼:“月华,不对劲。这玩意儿身上的阴气,裹着层活人阳气,是故意藏的。”
我摸了摸它的耳朵,指尖触到它耳后那撮不显眼的雪白绒毛——那是它妖神身份的记号,平时都用幻术遮着。“我知道,”我压低声音,目光还黏在那个姐姐身上,“闻着像‘楚美人’的路子。”
这话刚落,院墙上突然落下一团红影,是雪雀。它总爱假装成奶奶养的芦花鸡,此刻却抖着翅膀,朱雀真火在它尾羽尖闪了点火星:“楚美人?就是三百年前把半个镇子的男人都勾去当‘夫君’的那个?我记得它最后被雷劈了啊!”
“劈了不代表散了。”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墙根下传来,雪龙正盘在那里,青黑色的鳞片被它幻化成了草蛇的灰皮,只有眼睛里偶尔闪过的金芒藏不住。它吐了吐信子,声音里带着惯有的冷淡:“阴气里掺着朱砂和麝香,是楚美人的独门手段,用来迷人心智的。这女的,要么是被它附了身,要么就是它新做的‘壳子’。”
我还想再问,就看见那个姐姐朝我看过来,嘴角弯着笑,眼神却空得很,像蒙了层雾。我赶紧低下头,假装继续数蚂蚁,心里却犯了嘀咕——七百年了,我躲在这个小村子里,就是为了避开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怎么偏偏又撞上了?
夜里我躺在炕上,听见窗外有女人的哭声,细悠悠的,像根线往耳朵里钻。我翻了个身,看见小黄蹲在窗台上,耳朵竖得老高。“是那个姐姐?”我轻声问。
“不是她的身子,是附在她身上的东西。”小黄的声音有点沉,“它在找‘替身’,闻着村里孩子的阳气香。”
我没再说话,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七百年前我亲眼见过楚美人的手段,那些被它看上的人,最后都成了没有魂魄的空壳子。这个小村子安安静静的,我不想让它变成第二个被楚美人缠上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我刚梳好头,就听见爷爷在院子里叹气。他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眉头皱成了疙瘩。“周家那小娃娃,没救了。”他说。
奶奶正在择菜,手顿了一下:“咋回事?昨天不还好好的吗?是不是得了啥急病?”
“不是急病。”爷爷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声音压得很低,“夜里他娘听见他屋里有女人说话,进去一看,娃睁着眼,却不认人了,嘴里还念叨着‘姐姐好看’。请了镇上的大夫来,说娃的魂魄像是被勾走了,没法治。”
我端着洗脸水从屋里出来,正好听见这话,手猛地一紧,水洒了点在地上。小黄跟在我身后,用头蹭了蹭我的裤腿,低声说:“是楚美人干的。它昨晚勾了周家娃的阳气,再这么下去,村里的孩子都要遭殃。”
我点了点头,心里有了数。可我不能暴露身份,爷爷和奶奶只当我是个普通的小姑娘,要是让他们知道我活了七百年,还能看见妖魔鬼怪,指不定会害怕。我只能等着,等着楚美人下一步动作,也等着一个合适的机会。
接下来的几天,村里安静得吓人。大人们都把孩子看得紧,天一黑就关门闭户,连狗叫都少了。我每天都带着小黄、雪龙和雪雀在村里转,雪雀飞得高,能看见那个支教老师的动向——她每天都在村小里待着,给孩子们上课,笑起来温柔得很,可雪雀说,她身上的阴气越来越重,尤其是在没人的时候,眼睛会变成暗红色。
3月24号那天,我在家院子里跟它们玩抓石子。小黄假装追着自己的尾巴跑,雪龙盘在石榴树上,雪雀落在枝头,假装在啄虫子,九尾则化成人形,坐在屋檐下帮奶奶择菜——它总爱装成我的远房表姐,说这样方便在村里走动。
正玩得热闹,就听见院门外传来村长的声音,带着急慌慌的调子:“老雪!老雪在家吗?”
爷爷赶紧迎出去,我也跟着站起来,看见村长脸色发白,额头上全是汗。“林家那小男孩儿,没救了!”他说,声音都在抖,“跟周家娃一样,夜里听见女人说话,早上起来就不认人了,眼神直勾勾的,跟个木偶似的!”
奶奶手里的菜篮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青菜撒了一地。“这是咋了?是撞邪了吧?”她声音发颤。
村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知道啊!我已经让人去邻村请法师了,明天就能到。老雪,你说咱们村是不是得罪啥东西了?”
爷爷叹了口气,没说话。我站在后面,攥紧了拳头。楚美人的动作越来越快,两天一个孩子,再等下去,还会有更多人遭殃。雪龙从石榴树上爬下来,缠在我的手腕上,声音轻得像风:“要动手吗?我能吐龙息,烧了它的壳子。”
“不行。”我摇摇头,“村里这么多人看着,你一吐龙息,非把人吓坏不可。再等等,等那个法师来。要是法师管用,咱们就不用露面;要是不管用,再想办法。”
九尾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她化成人形时,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穿着碎花裙子,看起来温柔又漂亮。“放心,”她说,“就楚美人那点本事,还不够我一尾巴拍的。要是法师不行,我帮你收拾它。”
我笑了笑,心里踏实了不少。有它们在,就算楚美人再厉害,也讨不到好。
3月25号半夜,我睡得正香,突然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月华……月华……”
那声音软乎乎的,像棉花糖,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寒意。我猛地睁开眼,看见窗户纸上有个女人的影子,长发披肩,身形纤细,正是那个支教老师的样子。
“谁?”我故意装出害怕的声音,手却摸向了枕头底下——那里放着一枚我用阳气养了百年的铜钱,能驱邪。
“我是姐姐啊,”那声音又响起来,带着笑,“姐姐想跟你玩,你出来好不好?”
小黄从床底下钻出来,对着窗户低吼,身上的毛都竖起来了。“别理它,”它说,“它想勾你的魂,你是纯阳体质,它要是得了你的魂,就能彻底稳住这具壳子,到时候更难收拾。”
我没应声,把铜钱攥在手里,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过了一会儿,窗户纸上的影子消失了,那女人的声音也没了。小黄松了口气,趴在我的床边:“它走了。看来它还不敢明着对你下手,知道你身边有我们护着。”
我睁开眼,看着天花板,心里更确定了——楚美人已经盯上我了。它知道我不是普通的孩子,也知道我能威胁到它,所以才先对村里的孩子下手,试探我的反应。
第二天一早,村里就热闹起来了。有人说请来的法师到了,正在村长家歇着,下午就去“捉鬼”。我跟着爷爷去村长家看热闹,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穿着道袍的男人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桃木剑,脸上还画着符。
“这法师看着挺厉害啊。”有人小声说。
“是啊,听说他在邻村捉过鬼,可灵了!”
我眯着眼打量那个法师,鼻子动了动——他身上没有半点阳气,反而带着股劣质香灰的味道,连最基本的驱邪符都画错了。雪雀落在我肩上,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嗤笑:“什么法师,就是个骗钱的。他身上那点破法术,连个小鬼都镇不住,还想对付楚美人?”
小黄也点了点头:“他身上有股死人味,说不定以前靠偷坟掘墓赚过钱,身上沾了阴邪,自己都快成半只鬼了。”
我没说话,心里却凉了半截。本来还指望这个法师能挡一下,没想到是个假货。看来,这楚美人的事,终究还是得我自己动手。
下午的时候,那个假法师拿着桃木剑,在村里转了一圈,嘴里念念有词,还往地上撒了不少糯米。村里人都围着看,觉得他很厉害。可我看见,当他经过支教老师的住处时,屋里传来一声冷笑,那法师身子猛地一颤,手里的桃木剑都掉在了地上,慌慌张张地就跑了。
“法师,咋了?”有人问。
“没、没事!”那法师脸色发白,声音都在抖,“那东西太厉害,我得回去准备准备,明天再来!”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跑了,连村长给的钱都忘了拿。
村里人这下慌了,都知道请来的是个假货。爷爷拉着我的手,脸色也不好看:“月华,晚上别出门,在家待着,听见没?”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了主意。楚美人既然敢嘲笑假法师,就说明它已经不怕暴露了。今晚,它肯定还会来,说不定会对我下手。
夜里,我坐在炕上,把小黄、雪龙、雪雀和九尾都叫到身边。小黄蹲在我左边,雪龙缠在我的手腕上,雪雀落在我的肩上,九尾坐在我右边,手里拿着一把用狐火炼制的匕首。
“准备好了吗?”我问。
“早就准备好了!”雪雀拍了拍翅膀,眼里闪着兴奋的光,“等它来,我一爪子挠破它的壳子!”
“别冲动,”雪龙冷静地说,“先把它从那女人身体里逼出来,再收拾它,别伤了无辜的人。”
九尾点了点头:“我会用幻术困住它,不让它跑。月华,你用你的纯阳血,破它的阴气,它最怕这个。”
我“嗯”了一声,把手指放在嘴边,轻轻咬了一下。我的血里带着七百年的纯阳之气,是阴邪之物的克星。以前我从不轻易用,怕暴露身份,可这次不一样,村里的人都是无辜的,我不能看着他们被楚美人害了。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窗户“哐哐”响。我看见那个女人的影子又出现在窗户纸上,这次她的影子变得扭曲,不像人样,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声,难听极了。
“月华,出来玩啊……”她的声音变了,不再软乎乎的,而是尖锐刺耳,“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你跟我一样,都是活了很久的东西,我们做朋友好不好?”
我没说话,从炕上下来,走到窗户边。小黄跟在我身后,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身上的毛都竖了起来,露出了犬神的真身——土黄色的毛变成了雪白,眼睛里闪着金色的光,体型也大了一圈,像头小狮子。
“楚美人,别装了。”我对着窗户说,声音平静,“三百年前你被雷劈,侥幸留了点残魂,现在附在别人身上害人,就不怕再被天雷劈一次吗?”
窗户纸上的影子猛地一顿,接着发出愤怒的尖叫:“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我伸手推开窗户,冷风一下子灌了进来,带着楚美人身上那股甜腻的鬼气,“重要的是,你不能再害这个村里的人。要么你自己走,要么我把你打散,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楚美人附身的那个女人从外面走了进来,她的眼睛变成了暗红色,脸上的皮肤开始脱落,露出下面青黑色的阴气。“敬酒不吃吃罚酒!”她尖叫着朝我扑过来,指甲变得又长又尖,带着黑色的毒液。
“小心!”九尾喊了一声,手里的匕首挥了出去,狐火在匕首尖燃烧,一下子挡住了楚美人的爪子。雪雀也飞了起来,翅膀扇动着朱雀真火,朝着楚美人的脸烧过去。
楚美人被火烫到,尖叫着后退。雪龙从我的手腕上滑下来,瞬间变回了真身——一条青色的巨龙,鳞片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它张开嘴,龙息喷了出去,把楚美人困在了火圈里。
“月华,动手!”小黄喊。
我点了点头,咬破的手指按在楚美人的额头上。纯阳血碰到她身上的阴气,发出“滋滋”的声音,楚美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身体开始变得透明。
“不!我不甘心!”她嘶吼着,想要挣脱火圈,可雪龙的龙息和雪雀的朱雀真火牢牢地困住了她,九#尾的幻术也让她看不清方向。
我闭上眼睛,把体内的纯阳之气都灌进手指里,顺着血液传到楚美人的身上。我能感觉到她的魂魄在一点点消散,那股甜腻的鬼气也越来越淡。
过了一会儿,楚美人的尖叫停了,她的身体软软地倒在地上,身上的阴气彻底消失了。那个支教老师的脸色慢慢恢复了正常,呼吸也平稳了下来,只是还在昏迷中。
雪龙变回了小蛇的样子,缠回我的手腕上。雪雀落在地上,变回了芦花鸡的模样。九尾也收起了匕首,化回了温柔的表姐样子。小黄摇了摇尾巴,身上的白毛又变回了土黄色。
我松了口气,蹲下身,探了探那个支教老师的鼻息,还好,还活着。只是她被楚美人附了身,醒来后可能会忘了这段时间的事,不过总比变成空壳子好。
“都结束了?”奶奶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她和爷爷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站在门口,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们。
我心里一紧,刚想解释,就看见爷爷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叹了口气:“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普通的孩子。你出生那年,天降异象,村里的老神婆说你是仙人转世,能保我们村平安。这些年我没点破,就是怕你有负担。”
奶奶也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好孩子,委屈你了。以后要是再遇到这种事,跟爷爷奶奶说,咱们一起想办法。”
我看着他们,眼眶突然有点红。七百年了,我一直一个人躲躲藏藏,从来没有人像爷爷和奶奶这样,明明知道我的不一样,却还这么疼我。
小黄蹭了蹭我的裤腿,轻声说:“看吧,好人总会有好报的。”
我笑了笑,点了点头。窗外的月亮很亮,照得院子里一片银白。我知道,以后可能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可我不再是一个人了。有爷爷、奶奶,还有小黄、雪龙、雪雀和九尾在身边,再大的困难,我都能扛过去。
第二天一早,那个支教老师醒了,她果然忘了被楚美人附身的事,只记得自己是来支教的。村长把她送回了城里,让她好好休养。村里的孩子们也慢慢好了起来,周家娃和林家娃醒了之后,虽然还很虚弱,但已经能认人了。
我还是那个十一岁的雪月华,每天蹲在老槐树下数蚂蚁,跟小黄它们一起玩。只是偶尔,当风里带着点异样的味道时,我会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坚定。
这个小村子,是我的家。我会一直守着它,守着爷爷和奶奶,守着这里的平静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