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阿婆离去后,家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庄超英坐在椅子上,闷着头,一言不发。他脑子里乱糟糟的,既有对母亲拂袖而去的不安,更有对儿子判若两人的惊疑。他想摆出父亲的威严,质问儿子为何顶撞奶奶,可一对上庄图南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到嘴边的话就咽了回去。
庄图南没有理会父亲的纠结,他径直走到厨房门口。
黄玲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转身想去收拾灶台。她习惯了隐忍,习惯了逆来顺受,儿子刚才的举动在她看来虽然“解气”,却也带来了巨大的不安——忤逆长辈,在这条小巷里,是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妈。”庄图南轻声开口。
黄玲动作一顿,没有回头。
“妈,筱婷已经初二了,明年就要中考。”庄图南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黄玲耳中,“她的成绩不错,是有希望考上好高中的,将来还能上大学。”
黄玲的肩膀微微颤动了一下。女儿的学习,是她灰暗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亮光。
“可您看看,家里现在这个样子。”庄图南继续道,“奶奶隔三差五来要钱,你和爸都是有工作的,结果经奶奶这么折腾,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竟然还养不起一家四口,小巷里哪个人家过得这么凄惨?”
“长此以往,别说筱婷上大学的费用,就是下学期的学杂费,能不能凑齐都难说。难道您想看着筱婷像隔壁有些女孩一样,初中毕业就进厂做工,然后随便找个人嫁了,重复……重复您这样的日子吗?”
最后那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黄玲内心最深的恐惧和痛楚。她猛地转过身,眼眶已经红了:“我……我能有什么办法?那是你爸的妈!我们能怎么办?”
“办法总比困难多。”庄图南走进厨房,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庄超英可能投来的视线,“政策已经变了,个体户不再是被批判的对象。广州、深圳那边,很多人靠自己勤劳的双手,摆摊开店,发家致富,一样光荣。”
他拿起灶台上一个印着简陋花纹的搪瓷杯:“就拿这个杯子来说,国营商店卖五毛,但如果是私人做的,样式更漂亮,也许只要四毛,或者同样的价钱,人们更愿意买好看的。这就是机会。”
黄玲怔怔地看着儿子,这些话,她从没听过,更没想过。
个体户?那不就是投机倒把吗?
“可是……那是不务正业,是走资本主义……”她讷讷地说。
“让家人过上好日子,让妹妹有书读,让您不用再吃剩饭、看人脸色,这叫不务正业吗?”庄图南反问,“妈,人不能一辈子低着头活着,总得抬头看看天吧。您的绣工、裁剪手艺,别说这条小巷了,棉纺厂里谁不夸一句?难道就只能用来给我们缝缝补补,或者帮邻居忙换个人情?”
黄玲的心,被儿子的话搅动了。她看着儿子那双充满自信和力量的眼睛,一种久违的、名为“希望”的东西,如同星火,在她死水般的心湖里悄然亮起。
与此同时,在小小的客厅里,庄筱婷小心翼翼地给父亲倒了杯水。
庄超英接过杯子,看着女儿清秀却带着怯懦的小脸,想起儿子刚才的话,心里五味杂陈。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筱婷……你哥哥,最近在学校……怎么样?”
庄筱婷愣了一下,小声回答:“哥哥……最近好像更用功了。上次小测,数学得了满分。”
庄超英沉默了。儿子成绩提升,他本该高兴,可联想到他刚才对付母亲的那份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酷,他又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今夜,一家四口都无眠。
第二天是周末,庄图南起了个大早。他根据记忆,从床底一个旧铁盒里找出自己积攒已久的零花钱——寥寥几张毛票和硬币。这就是他的启动资金,少得可怜,但足够了。
他没有惊动家人,悄无声息地出了门。他需要尽快赚到第一笔像样的资金,才能进行下一步计划。
目标,苏州城区的批发市场。
他穿梭在拥挤嘈杂的市场里,目光锐利地扫过各个摊位。
凭借超前的审美和对这个时代青少年喜好的精准把握,他避开了那些土气笨重的文具,而是精准地找到了一些款式相对新颖的自动铅笔、印着热门电影明星头像的不干胶贴纸,以及几盘翻录的流行歌曲磁带。
他用几乎所有的钱,批发了少量这些“紧俏货”。然后,他来到了市里的少年宫门口。
周末的少年宫,人来人往,大多是带着孩子来参加各种兴趣班的家长和孩子。庄图南选了个不显眼但人流必经的位置,将一块洗净的旧布铺在地上,把商品一一摆好。
他没有像旁边卖糖人的小贩那样吆喝,而是拿起一本英语书,假装阅读,眼角余光却留意着过往的人群。
很快,几个穿着时髦的喇叭裤、留着长发的青年被明星贴纸和磁带吸引,围了过来。
“哥们,这贴纸怎么卖?”一个高个子青年拿起一张《庐山恋》女主角的贴纸。
庄图南放下书,报出一个比国营商店稍高,但又不会让人觉得离谱的价格,同时随口说了几句电影里的经典台词,言语间流露出对流行文化的熟稔。
这种“懂行”的姿态,瞬间拉近了距离。几个青年觉得他“够意思”,爽快地买了几张贴纸和一盘磁带。
开张之后,生意接踵而来。新颖的文具对学生们有着天然的吸引力,而明星贴纸和流行歌曲磁带,更是这个精神食粮相对匮乏年代里的硬通货。
庄图南口齿清晰,态度不卑不亢,算账又快又准。不到一个上午,他带来的货物就销售一空。
揣着鼓囊囊的口袋,里面大部分是毛票,庄图南没有停留,立刻撤离。他知道这种“投机倒把”的行为还是有风险的,见好就收是明智之举。
在一个无人的角落,他清点了一下收入。扣除成本,净赚了五块多钱。这可是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两天的工资。
握着这叠带着体温的毛票,庄图南脸上露出了穿越以来的第一个真切笑容。
资本的原始积累,就从这微不足道的五块钱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