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云瓷的早晨,精确得如同瑞士钟表。
七点整,生物钟将她唤醒。起身,拉开厚重的遮光窗帘,让初秋算不上热烈的阳光透进来,洒在纤尘不染的木地板上。公寓极大,也极空,陈列简洁得像高级酒店的样板间,唯一的装饰是书架上那排按法典编号顺序排列的精装法律书籍。
刷牙三分钟,水温必须严格控制在三十七度。洁面,护肤,每一个步骤都像遵循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内在法典。然后,她走进衣帽间,手指掠过一排几乎一模一样的定制西装套裙,最终选了一套深海蓝的,款式严谨,线条利落,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清瘦却并不柔弱的身形。
镜子里的女人,二十八岁,一张无可挑剔的脸,皮肤是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眉眼清晰锐利,像是用最精细的刻刀雕琢而成。金丝细框眼镜后面,是一双过于冷静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没什么温度,仿佛能穿透一切浮华的表面,直抵本质。
同事们私下叫她“冰刃”——美丽,锋利,触之即伤。
纪云瓷知道这个外号,并不在意,甚至觉得贴切。法律就是她的武器,理性是她的铠甲,这座由条文构筑的堡垒,让她感到安全。
八点整,她坐进驾驶位,发动引擎,目的地是城中最负盛名的“恒诚律师事务所”。今天,她将正式接手一桩备受瞩目的案子——跨国艺术巨头“奥古斯都艺术基金”诉新锐雕塑家沈墨深侵权及不正当竞争案。
案子标的额大得吓人,媒体早就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围得水泄不通。更重要的是,涉及当代艺术领域最敏感、也最扯不清的“灵感借鉴”与“抄袭”界限。对纪云瓷来说,这不过是一堆待梳理的证据、待攻破的逻辑点和待适用的法条构成的难题。她喜欢难题,破解它们让她有成就感。
至于那位被告,沈墨深……资料上显示,二十六岁,近两年在艺术圈声名鹊起,以大胆、不规则、充满生命张力的金属雕塑闻名,同时也以行事不羁、言辞犀利著称。媒体爱死她了,因为她从不按常理出牌,总有新闻。
纪云瓷快速在脑中过了一遍已知信息,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艺术家,感性的,情绪化的,不可预测的——某种程度上,是她最不擅长打交道的类型。但没关系,她是律师,她的任务是赢,不是交朋友。
同一时间,城市另一头的一个旧厂房改造的工作室里,则是另一番景象。
这里像个刚被龙卷风拜访过的战场。巨大的空间里充斥着金属、木材、石膏、颜料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材料。半成品的雕塑以各种奇特的姿态矗立着,地上散落着工具、草稿和空咖啡罐。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金属锈蚀和某种野性的气息。
沈墨深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穿着沾满颜料斑点的工装连体裤,正对着一块巨大的、扭曲的青铜构件较劲。她鼻尖上蹭了块油污,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有两簇火焰在瞳孔深处燃烧。
“不对!感觉不对!”她猛地后退两步,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这线条太死了!我要的是那种……那种挣扎着破土而出的力量感!不是这坨规规矩矩的废铁!”
助手小林战战兢兢地递上一杯浓缩咖啡:“深姐,消消气,才早上八点……”
“八点怎么了?灵感还分上下班时间吗?”沈墨深接过咖啡,一口灌下去大半,苦涩让她稍微冷静了点。她环顾这个混乱却让她无比自在的王国,深吸一口气,“奥古斯都那边派来的律师,今天该正式进场了吧?”
“嗯,恒诚律所的纪云瓷律师,很厉害的角色。”小林小声补充,“听说从来没输过。”
“从来没输过?”沈墨深嗤笑一声,随手将咖啡杯放在一个形似骷髅头的石膏模型上,“那是因为她没遇上我。抄袭?放他娘的屁!奥古斯都那帮吸血鬼,自己江郎才尽,就想把冒头的新芽全掐死!我那件《涌动的河》比他们那个破《永恒之境》早构思了大半年!证据?老子的灵感来得比他们董事长换老婆还快,哪来得及天天记笔记公证?”
她越说越气,一脚踢开挡路的扳手,金属撞击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律师?不过是穿着昂贵西装的鬣狗,帮着有钱人咬人罢了。那个纪云瓷,估计也是个冷冰冰、只会念条文的机器人。”
话虽这么说,但沈墨深心里清楚,这场仗不好打。奥古斯都财大气粗,证据链准备得天衣无缝。而她,除了满腔愤怒和一工作室的“灵感”,能拿出的实证寥寥无几。她需要帮手,一个能在那套冰冷的规则体系里为她杀出一条血路的人。
尽管极度厌恶那种被条条框框束缚的感觉,但此刻,她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律师”身上。
上午十点,恒诚律所的会议室。
纪云瓷和她的团队已经就位。投影幕布上展示着案件的关键证据对比图。气氛严肃。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哐”一声推开。
不是粗暴,而是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宣告“我来了”的气势。
所有人都望过去。
门口站着的,正是沈墨深。
她和纪云瓷想象中……不太一样。资料上的照片显得更文静些,真人却像一团行走的火焰。依旧是那身脏兮兮的工装裤,外面随意套了件黑色皮夹克,短发桀骜不驯地立着。她没化妆,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明艳大气,一双眼睛尤其出彩,黑亮得惊人,此刻正毫不避讳地、带着审视和些许挑衅,扫过全场,最后精准地落在主位的纪云瓷身上。
两个女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一瞬间,纪云瓷感觉会议室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种极其微妙的气场对抗无声展开。冷与热,秩序与混乱,理性与狂放。
纪云瓷不动声色地推了下眼镜,声音平稳无波:“沈小姐,你迟到了七分钟。请坐,我们时间宝贵。”
沈墨深却扯开一个带着野气的笑容,大步走过来,没理会纪云瓷示意她坐下的位置,而是直接拉过她正对面的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身体前倾,手肘撑在光可鉴人的会议桌上,直视着纪云瓷:
“纪律师,时间宝不宝贵,得看花得值不值。在开始念你的‘天书’之前,我只问一句——你信我吗?”
问题来得突兀又直接,带着艺术家特有的不管不顾。
纪云瓷身后的助理倒吸一口凉气。这完全不按流程来啊!
纪云瓷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迎着她的目光,清晰而冷静地回答:“沈小姐,我的工作是基于事实和法律,为我的当事人争取最大权益。信任,是建立在证据和法律事实基础上的产物,而非前提。”
标准的律师口吻,无懈可击。
沈墨深眼底闪过一丝失望,随即化为更浓的讥诮:“呵,明白了。又是证据、事实、法律……你们这些人,是不是离了这些词就不会说话?”
她靠回椅背,抱起手臂,像个随时准备掀桌的抗议者:“行,那开始吧。让我听听,你怎么用你那些冷冰冰的条文,去对付那群满嘴谎言的伪君子。”
会议在一种极其别扭的氛围中开始。纪云瓷条分缕析地阐述诉讼策略,逻辑严密,用语精准。沈墨深时而皱眉,时而打断,提出各种在纪云瓷看来“毫无法律依据”甚至“异想天开”的质疑。
“我们不能强调我的创作过程吗?灵感迸发的那一刻……”
“法庭更看重可被固定下来的证据,比如草图、时间戳。”
“可感觉才是最重要的!那种力量感……”
“感觉无法被量化,也无法作为呈堂证供。”
纪云瓷像一块冰,沈墨深像一团火。冰试图熄灭火焰的躁动,火则试图融化冰的坚固。会议桌上,俨然一场无声的战争。
中途休息,纪云瓷去茶水间冲咖啡。刚站定,沈墨深也跟了进来,并且反手关上了门。
不大的空间里,只剩下她们两人。空气瞬间变得有些逼仄。
沈墨深靠在门板上,看着纪云瓷一丝不苟地将热水注入咖啡粉,忽然开口,声音低了些,没了刚才的针锋相对:“纪律师,我知道你觉得我不可理喻。”
纪云瓷动作没停,也没回头。
沈墨深自顾自说下去:“但你想过没有,如果一切都只能靠那些白纸黑字来证明,那世上多少真实存在的东西,都会被宣告为‘不存在’?比如……孤独。”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像颗小石子,意外投进了纪云瓷那片平静无波的深海。
纪云瓷端着咖啡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孤独。这个词从眼前这个看起来热烈得像太阳一样的女人嘴里说出来,有种奇怪的违和感,却又……莫名真切。
但她很快恢复了常态,转过身,依旧是那副专业冷静的面孔:“沈小姐,如果你的‘孤独’能帮你赢得官司,我不介意把它写进辩护词。否则,建议你聚焦于我们能向法官展示的东西。”
说完,她微微颔首,端着咖啡,从沈墨深身边擦肩而过,留下一缕冷淡的香水尾调。
沈墨深看着她的背影,没再说话,只是眼神复杂地闪了闪。
冰与火的第一次交锋,谁也没能征服谁。
但某些东西,似乎已经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就像星辰的光芒,终于穿越了光年,抵达了海面,哪怕最初,只是冰冷微弱的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