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会议室那场不算愉快的初遇后，纪云瓷就把自己埋进了奥古斯都基金诉沈墨深一案的卷宗海里。对她来说，应对沈墨深这种“不稳定因素”，最好的办法就是用绝对的专业和事实把她按在规则的轨道上。
她花了整整两天，把对方律师团队提供的证据材料——主要是奥古斯都基金旗下那位名叫陈涛的艺术家的创作手稿、3D模型时间戳、以及几个所谓“目击”沈墨深在私人展览上见过《永恒之境》原稿的证人证言——掰开揉碎，分析得透透的。
客观说，奥古斯都的准备非常充分。时间线清晰，逻辑链表面上闭合得挺完美。如果只看纸面证据，沈墨深的情况确实不乐观。
但纪云瓷是谁？她是“冰刃”，专挑完美假象里的细微裂痕。她敏锐地注意到几个疑点：陈涛的手稿过于“干净”了，缺乏艺术家创作过程中常见的反复修改痕迹；那几个证人与奥古斯都基金的利益关联有点过于密切；最关键的是，沈墨深那件《涌动的河》，在神韵和内在力量表达上，确实和《永恒之境》那种精致却略显匠气的风格截然不同。这种不同很微妙，法庭上很难作为证据，却像根小刺，扎在纪云瓷逻辑至上的思维里。
她需要和她的当事人再深入谈一次，尤其是关于沈墨深自己的创作过程和能拿出的反证。
电话打过去，响了七八声才被接起，背景音嘈杂，有金属撞击的巨响，还有节奏强烈的摇滚乐。
“喂？哪位？”沈墨深的声音带着点喘，很不耐烦。
“沈小姐，我是纪云瓷。关于案件，有几个关键问题需要和你当面确认。你今天下午三点，能否来一趟我的办公室？”纪云瓷的声音平稳，像没听到那边的噪音。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音乐声被掐断了。“现在？我正在关键时候！灵感断了你赔啊？”
“如果灵感比你的清白和这场官司的胜负更重要，你可以继续。”纪云瓷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却比任何指责都锋利。
“……操！”沈墨深低骂了一句，“地址发我。准时到不了，堵车。”
下午两点五十八分，纪云瓷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不是秘书那种礼貌的轻叩，是带着点不耐烦的、稍重的“咚咚”两声。
“进。”
沈墨深推门进来，还是那身标志性的“工作室战损”风格工装裤，外面换了件深灰色的牛仔外套，扣子没扣，露出里面一件印着狰狞抽象图案的黑色T恤。她额头上带着细汗，几缕短发黏在皮肤上，整个人像刚进行完一场高强度物理劳动，散发着热烘烘的、带着金属和尘土气息的生命力。
这活力与纪云瓷这间冰冷、整洁、只有黑白灰三色、文件摆放得像用尺子量过的办公室格格不入。
沈墨深大大咧咧地在纪云瓷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身体舒展，没半点拘谨，目光毫不客气地打量四周，最后落在纪云瓷身上，带着点审视：“啧，纪律师，你这地方，跟你的表情一样，冷飕飕的，像无菌手术室。”
纪云瓷没理会她的评价，将一份整理好的文件摘要推过去。“沈小姐，我们直接开始。这是奥古斯都方指控的核心证据链。针对每一点，我需要知道你方的反驳证据，或者合理解释。”
沈墨深扫都没扫那文件一眼，直接说：“没什么合理解释。他们造假，我原创，就这么简单。”
“法庭需要的是证据，不是宣言。”纪云瓷耐着性子，指尖点在其中一份证人证言上，“这位李女士，声称去年十月在巴黎的私人沙龙上，亲眼见你仔细观摩了《永恒之境》的初稿，并有拍照行为。你有何解释？你是否参加了那场沙龙？”
“沙龙我去了。但那个姓李的纯属放屁！”沈墨深眉头拧紧，语气激动起来，“那天我是被朋友拉去的，待了不到半小时就走了，满屋子都是附庸风雅的蠢货，聊的东西无聊透顶。那什么《永恒之境》的稿子，我压根没留意，更别说拍照了！我手机里到现在都没一张那破玩意儿的照片！”
“主观感受无效。你有当时不在场，或者未接触该作品的证据吗？比如其他证人，或者你的行程记录？”
“我他妈去哪找证据？我就是去看个热闹，还得随时给自己录个像以备不时之需？”沈墨深火气上来了，身体前倾，盯着纪云瓷，“纪律师，你信我吗？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觉不觉得我会去抄那种毫无灵魂的东西？”
纪云瓷迎着她的目光，镜片后的眼神没有丝毫闪躲，冷静得近乎残酷：“沈小姐，我再强调一次。我是否相信，于案情无益。法官和陪审团只认证据。你的感觉，你的愤怒，甚至你的‘灵魂’，如果不能转化为法律认可的形式，在法庭上就等于零。”
她拿出另一份文件：“还有，关于创作时间。奥古斯都提供的3D模型时间戳早于你任何可查的《涌动的河》的草图记录。你声称更早构思，有任何物理证据吗？哪怕是几笔随意的草稿，有日期的笔记？”
沈墨深像是被戳到了痛处，语气变得烦躁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我的构思都在脑子里！在感觉里！很多时候灵感来了，我直接上手就焊了，谁有空先坐下来画个标准施工图？那感觉早跑了！”
她猛地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踱了两步，像个困兽。“我就知道！跟你们这种人说不通！一切都要证据证据证据！那如果证据本身就是假的呢？如果整个规则就是他们制定的，用来坑人的呢？我们就活该被玩死？”
纪云瓷看着她焦躁的背影，沉默了几秒。然后，她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东西：“所以，我们才更需要找到他们制造假证据的漏洞。愤怒解决不了问题，沈小姐。把你天才的大脑，从感受愤怒，切换到如何破解困局上来。”
沈墨深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纪云瓷拿起笔，在便签纸上快速写了几个字，推过去：“巴黎那场沙龙的主办方名单，以及可能的其他参与者信息。回忆一下，当时还有谁可能注意到你？你的手机运营商应该能提供大概的基站定位记录，虽然不精确，但或许能缩小你在沙龙的具体停留时间。还有，仔细想想，《涌动的河》构思初期，你和谁讨论过？哪怕只是只言片语？有没有早期的工作室监控片段，哪怕背景里有个未成形的雏形？”
她语速不快，条理清晰：“证明‘有’很难，但证明对方证据的‘唯一性’和‘绝对真实性’出现裂痕，是我们的突破口。这需要你的配合，而不是对抗。”
沈墨深看着便签上清瘦有力的字迹，又看看眼前这个冷静得像个AI一样的女人。那股无名火，奇异地消散了一些。她重新坐下，拿起那张便签，看了好久。
“纪云瓷，”她忽然连名带姓地叫她，语气复杂，“你这个人……真是矛盾得要死。一边说着只信证据，一边又好像在……试图理解我的‘胡言乱语’？”
纪云瓷整理文件的手微微一顿，没有抬头。“我只是在尽一个律师的职责，为我的当事人寻找一切可能胜诉的路径。无关理解，只是策略。”
沈墨深盯着她低垂的、被镜片遮挡的眉眼，忽然扯开一个意味不明的笑：“行，策略是吧。我配合。”
她拿出手机，开始翻找通讯录。“我试试看能不能找到几个那天也在场的冤大头。至于工作室监控……硬盘都快撑爆了，我得回去翻翻，但愿没被当垃圾清了。”
接下来的谈话，效率高了不少。虽然沈墨深依旧时不时蹦出几句对“僵化体制”的吐槽，但至少开始努力回忆和提供线索了。
谈话结束，沈墨深离开时，在门口停住，回头说：“喂，纪律师。”
纪云瓷抬头看她。
“如果……我是说如果，最后我们真的找到了能扳倒他们的铁证，”沈墨深眼神亮得惊人，带着她特有的、不顾一切的光芒，“我请你喝酒。不是律师和当事人那种，是……庆祝我们联手，砸烂了那帮混蛋的骗局。”
说完，她也不等纪云瓷回应，拉开门，风风火火地走了。
办公室里恢复了绝对的安静。纪云瓷坐在原地，目光落在对面那张空椅子上，仿佛还能感受到刚才那股灼人的热度。她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
喝酒？
她的人生字典里，没有这种不严谨的、充满不确定性的社交活动。
可是……“联手”这个词，和沈墨深说“孤独”时的语气一样，让她那片深谙的海，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陌生的涟漪。
她摇摇头，像是要甩掉这不合逻辑的干扰，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证据链分析图上。
冰层坚固，但某些裂缝，一旦开始出现，似乎就在难以阻止地，悄然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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