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深那边效率出奇的高。或者说,她那种风风火火的劲儿,一旦用对了方向,确实能产生惊人的能量。第二天下午,纪云瓷就收到了她一条长达60秒的语音微信。
点开,先是刺耳的金属打磨声,接着是沈墨深拔高的、带着兴奋的嗓门:“纪律师!有门儿!我找到一个哥们,叫大毛,那天巴黎沙龙他也在!这孙子就是个社交狂魔,走哪儿拍到哪儿,手机里存了海量视频和照片!我跟他磨了半天,他答应把他那天拍的素材打包发我看看!说不定就能找到我没碰那破稿子的证据!”
语音背景音杂乱,但沈墨深的声音像一把烧得正旺的火,穿透一切噪音,直抵耳膜。纪云瓷下意识把手机拿远了一点,等她咋呼完,才回过去两个字:“收到。”
过了一会儿,沈墨深直接一个电话轰了过来:“喂,你就这反应?‘收到’?这可能是突破口诶!”
纪云瓷正在审一份合同,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手指还在键盘上敲击,语气平淡:“潜在线索,在未经验证前,不值得过度反应。资料收到后,请第一时间转发给我团队分析。”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沈墨深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爽:“……你们律师是不是都这么没劲?行,知道了,纪·机器人·律师!”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
纪云瓷挑了挑眉,放下手机,继续工作。但不知道为什么,沈墨深那句“没劲”和“机器人”像个小飞虫,在她绝对专注的思维壁垒上轻轻撞了一下,留下一点微不足道、但确实存在的干扰。
几天后,大毛的资料包发来了。果然是个“社交狂魔”,几个G的视频和照片,把那天沙龙每个角落都拍得清清楚楚。纪云瓷让团队里的年轻律师们轮班,一帧一帧地仔细排查。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个晃动的人群背景镜头里,他们真的捕捉到了沈墨深的身影。她确实如自己所说,穿着一件闪瞎眼的亮片外套(很有她的风格),在一个放着餐点的长桌附近,正和一个红头发女人聊得眉飞色舞,手里端着一杯香槟,离陈列《永恒之境》初稿的那个角落隔着大半个展厅。视频时间戳显示,她出现在画面里的总时长大概就二十多分钟,之后就没再见到她。
更重要的是,在所有视频和照片里,没有一张显示沈墨深靠近过那份初稿,更别说“仔细观摩”和“拍照”了。
这虽然不能直接证明她没看过(毕竟展厅是开放的),但至少对那位李女士“亲眼所见”的证词构成了严重质疑。如果连这个细节都能造假,那其他证词的可信度也会大打折扣。
纪云瓷立刻让团队整理了这份证据,并准备相应的质证意见。这是一个不错的进展,但她习惯性地控制着情绪,只是在内部会议上下达了下一步的指令。
下班时,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纪云瓷走到地下车库,刚坐进车里,手机又响了。还是沈墨深。
这次她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得意,像只偷到了鱼腥的猫:“怎么样,纪律师?哥们我提供的线索给力吧?是不是找到打脸的证据了?”
纪云瓷系安全带的手顿了顿:“初步来看,对质疑对方证人证言有利。但……”
“但什么但!有利就是有利!”沈墨深打断她,背景音里是哗啦啦的雨声,她好像也在外面,“我就知道那老娘们儿胡说八道!这么大的好消息,必须庆祝一下!你在哪儿呢?”
“地下车库,准备回家。”
“回家多没劲!等着,我就在你们律所附近那个什么……‘暗流’酒吧!过来,我请你喝一杯!就当预祝我们首战告捷!”沈墨深的声音混着雨声,带着不由分说的热情。
纪云瓷想都没想就拒绝:“不了,我从不……”
“纪云瓷!”沈墨深连名带姓地叫她,语气强势起来,“工作是团队的,庆祝是咱俩的!这场官司是我在打,你是我唯一的战友!战友懂吗?不是冷冰冰的律师和客户关系!赶紧的,定位发你,别磨叽,我酒都点好了!”
说完,又挂了。
纪云瓷握着手机,看着窗外车库灰暗的水泥墙面,心里一阵无语。酒吧?庆祝?战友?这些词汇离她的生活太遥远了。她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计划外的、充满不确定性的社交场合。
可是……沈墨深的话虽然霸道,却奇异地戳中了一个点。她们确实是绑在一条船上的。法庭上需要绝对的理性,但法庭外,和当事人建立一定的信任和……默契?或许对案件推进也有帮助。这是一种基于策略的考量,纪云瓷对自己说。
她犹豫了几分钟,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发动车子,设置了“暗流”酒吧的导航。
“暗流”酒吧和它的名字很配,光线昏暗,装修是粗犷的工业风,音乐是低沉的爵士,人不多,三三两两窝在卡座里。纪云瓷一身严谨的通勤装走进来,显得格格不入。
她一眼就看到了沈墨深。她坐在吧台最里面,还是那件牛仔外套,袖子撸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她面前已经放了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正歪着头跟酒保说着什么,逗得酒保直笑。
看到纪云瓷,沈墨深眼睛一亮,抬手挥了挥:“这儿!”
纪云瓷走过去,在高脚凳上坐下,动作略显僵硬。她把公文包放在脚边,像是抓住了一个熟悉的依靠。
“给你点了杯教父,我觉得跟你气质挺配。”沈墨深把另一杯酒推到她面前,咧开嘴笑,牙齿在昏暗光线下很白。
纪云瓷看着那杯深色的液体,没动:“我开车,而且,一般不喝酒。”
“啧,规矩真多。”沈墨深也不勉强,自己灌了一口,然后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眼睛里闪着光,“快,跟我说说,具体怎么打脸那个李女士的?视频里我是不是帅呆了?”
离得近了,纪云瓷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松节油味,还有一丝酒气,混合成一种独特的、充满侵略性的气息。她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
“证据显示,你在沙龙停留时间短,且活动区域远离争议作品。这足以在交叉质询时对证人可信度提出合理质疑。”纪云瓷用最简洁的法律语言总结。
沈墨深听得直皱眉:“你就不能说得有点人味儿吗?比如,‘嘿,我们发现那女的在撒谎!’”
纪云瓷:“……事实陈述不需要情绪修饰。”
沈墨深翻了个白眼,又喝了一口酒,然后盯着纪云瓷看,眼神因为酒精而有些迷离,却也更加直接:“纪云瓷,你整天这么端着,累不累啊?”
纪云瓷一怔,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这是我的专业素养。”
“狗屁素养!”沈墨深嗤笑,“你就是把自己藏得太深了。像只蚌,用硬壳把自个儿裹得严严实实的,生怕别人碰到里面软的肉。”
这个比喻太过形象,也太过尖锐,让纪云瓷一时语塞。她从未被人如此直白地……解剖过。
沈墨深却不依不饶,身体又往前倾了倾,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和一种奇怪的蛊惑力:“纪律师,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特有意思。外面是冰,里头……我猜,肯定是片特别深的海。就是不知道,海里藏着什么?”
她的目光太灼人,带着艺术家特有的洞察力和不顾一切的探究欲。纪云瓷感觉自己的“硬壳”似乎真的被这目光烫了一下。她几乎是仓促地移开视线,端起面前那杯没动过的“教父”,抿了一小口。浓烈的酒精味呛得她轻轻咳嗽了一声。
“我的任务是为你打赢官司,沈小姐。至于我是什么,不重要。”她放下酒杯,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心跳刚才漏了半拍。
沈墨深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尖,得意地笑了,像恶作剧得逞的孩子。“行,不打探你的秘密。不过纪云瓷,这场仗,我越来越觉得,找你算是找对了。”
她举起酒杯:“来,不管你为什么来,为了我们的‘策略’,为了……砸烂骗局,碰一个?”
纪云瓷看着眼前这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看着她眼里毫不掩饰的信任和……某种期待,沉默了几秒,终于还是端起了杯子,轻轻和她碰了一下。
玻璃杯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间名为“暗流”的酒吧里,像是在平静的海面下,搅动起了第一圈隐秘的涟漪。
冰与火,第一次在法庭之外,有了一次非正式的、笨拙的、但真实发生的“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