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市第一医院VIP楼层，长廊静得能听见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嘀嗒”声，每一声都敲在人心头，漾开细碎的空寂。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冰冷凛冽，像极了温书意此刻的心境。
她蜷缩在走廊尽头的硬塑胶长椅上，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连唇瓣都失了血色。纤细的手臂上按着一团雪白的医用棉球，护士拔针那一下，温书意眼前猛地炸开一片雪点——耳膜负压般向内塌陷，心跳从88掉到42，静脉迷走反应像一只手攥住她喉咙，她想抬手说“让我躺平”，可身体已经僵住，连呼吸都带着针尖刺肺般的疼。这是400cc血液被抽走后的生理本能反抗，静脉迷走神经的应激反应让她浑身发软，寒意顺着血管蔓延，连指尖都在微微抽搐。
监控室的红外画面里，她缩成0.5个像素，像被世界删除的漏网之鱼；而隔壁VIP病房的框里，林薇薇的轮椅被标注成“高优先级目标”，镜头自动跟焦，连她蹙一下眉的动作都被放大记录。温书意不知道自己正被这样冷漠地“量化”，只觉得按压棉球的指节发白，血渗出来，在纯棉上开出一朵小红花。这小小的棉球像一块贪婪的海绵，吸走了她的血液，也吸走了她仅存的一点生气。
脚步声由远及近，急促而沉重，却又带着一种她无比熟悉的韵律。温书意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抬起头，眼底掠过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期盼。她指尖微微收紧，按在针孔上的力道重了些，连带着那点刺痛都变得清晰起来——是傅承聿，他来了。
果然，下一秒，那个挺拔颀长的身影便出现在走廊拐角。他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装，衬得肩宽腰窄，身姿愈发俊朗挺拔，只是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半分平日的矜贵从容，反而带着显而易见的焦灼。她第一次发现，他领带的歪斜角度=对林薇薇的焦急值：15°是担心，30°是心疼，45°是失控。此刻那条深蓝暗纹领带已经滑到45°，露出锁骨上一枚新鲜的指甲抓痕——林薇薇下午“头晕”时留下的。连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发型都有些凌乱，可见是来得何等匆忙。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迅速扫过空旷的走廊，掠过那些紧闭的病房门，最终，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里的她身上。那一瞬间，温书意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甚至下意识地挺直了一点脊背，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想从他眼中捕捉到一丝一毫的关切。
然而，傅承聿的目光并未在她苍白憔悴的脸上停留超过一秒，便径直掠过，投向了她身后那扇紧闭的VIP病房门。他的眉头紧紧蹙着，眉宇间的焦灼更甚，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她只是这走廊里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一块碍眼的石头。
就在他与她擦肩而过的刹那，他总算吝啬地抛下了一句话，声音低沉沙哑，却没有半分温度，像冰棱砸在心上：“你身子一向结实，多休息就好。薇薇还在等我。”
话音未落，他已经抬手推开了那扇厚重的病房门，身影一闪，便彻底消失在门后，只留下一道冰冷的背影和“咔哒”一声轻响，将门内与门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温书意僵在原地，保持着微微抬头的姿势，像一尊瞬间被冻住的雕塑。眼底那点可笑的、微不足道的期盼，被这句话击得粉碎，连渣都不剩。三年前新婚夜，她因紧张而鼻血不止，他递给她一方暗纹手帕——正是今天这条领带的面料。那时她以为这是体贴，如今才知，他不过是不想弄脏地毯。
身子结实？所以，就可以这样一次次地被他要求来献血，从最初的200cc到后来的300cc，再到今天的400cc？所以，她的头晕、她的寒冷、她手臂上的针孔与疼痛，在他眼里，都轻如鸿毛，连一句简单的关怀都成了奢侈？所以，她的不适和煎熬，终究是比不上林薇薇一句轻描淡写的“头晕”，比不上那个女人在病床上蹙一下眉？
走廊尽头的防火门被推开，穿堂风像一条透明巨蟒，从她脚踝盘旋到头顶，吹得输液管晃成秋千；而傅承聿的西装下摆只微微一颤，像被世界偏爱，连风都舍不得惊扰。这阵风卷着寒意，吹得她裸露的胳膊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那寒意，此刻不再仅仅来自于失血后的身体，更深的，是从心底最深处漫上来的冰凉，一点点蔓延，冻得她四肢百骸都发僵。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手臂上那团刺目的鲜红。十分钟后，当她终于松开手，那朵浸血的棉球被扔进黄色医疗垃圾桶，与林薇薇刚换下的带血纱布肩并肩——她的血，最终只配做“陪衬”。棉球下的针孔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刚才经历了什么——护士拿着针头刺入血管时，她看着自己的血液一点点被抽走，心里想的却是，这样，薇薇就能好一点了，承聿或许就能对她温和一点了。可现在看来，一切都是她的一厢情愿。那点皮肉之痛，与心口那处看不见的伤口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
病房里很快隐约传来傅承聿刻意放柔的安抚声，低沉温柔，是她从未听过的缱绻；还有林薇薇娇弱委屈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带着恰到好处的依赖。那声音像一根根细密的针，绵绵密密地扎进她的耳膜，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里。
三年了。嫁给傅承聿，整整三年了。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他的冷漠，习惯了他心里只有那个远在国外疗养、如今终于归来的白月光林薇薇；习惯了在这场婚姻里，做一个沉默的、可有可无的影子。可每一次，当他的忽视和偏袒如此赤裸裸地展现在眼前时，心口还是会泛起一阵尖锐的刺痛，提醒着她这场爱恋的卑微与可笑。她曾经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足够隐忍，足够掏心掏肺，总有一天能融化他冰封的心。现在才明白，有些人的心，生来就是偏的，装着别人的身影，暖不热，也捂不化。
温书意慢慢地、慢慢地松开抱着双臂的手，扶着一旁冰冷的墙壁，试图站起来。失血后的眩晕感阵阵袭来，让她眼前发黑，脚步虚浮，几乎要栽倒在地。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站稳，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走廊玻璃映出她的模样：发根因贫血而泛白，像撒上细盐。她伸手想抹平，却只摸到一片冰——那是她最后的尊严，也开始皲裂。那双曾经盛满星光、如今却只剩下疲惫与空洞的眼睛里，连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似乎都要熄灭了。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滑落眼眶，砸在冰冷的地板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湿痕，又很快被走廊里的寒气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她抬手，用手背用力抹去眼角残留的湿意，力道重得几乎要搓红皮肤。
不能再哭了，温书意。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一遍又一遍。为一个不爱你的人流泪，不值得。
寒意，彻骨。但某种比寒意更坚硬、更决绝的东西，似乎正在这片冰冷的荒芜之下，悄然滋生，带着破土而出的力量。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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