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窗帘没有完全拉拢,一缕苍白的晨光透进来,落在温书意脸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昨夜抽血的眩晕感尚未完全消退,太阳穴一阵阵钝痛,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反复穿刺。她几乎一夜未眠,傅承聿那句“你身子结实”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身体的寒冷尚且可以用厚厚的被子抵御,可心底那片冻土,又该如何回暖?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护士端着诊疗盘走进来,熟练地为她测量体温和血压。电子体温计“滴”一声,屏幕闪出37.8℃的数字,护士眉头瞬间蹙起,又翻看了之前的检查记录:“傅太太,您血红蛋白只有85g/L,低压55mmHg,都低于正常标准,尤其是这个体温,还在低烧,这样的身体状况……”
她的话没说完,傅承聿的助理已从门外走进来,伸手接过记录单,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傅先生说,不必上报,按原计划准备即可。”
护士抿了抿唇,眼神里掠过一丝不忍。她悄悄转身,从诊疗盘侧袋里摸出一支补铁口服液,快速塞进温书意掌心,又用口型无声地说:“学姐,坚持住。”
温书意指尖一僵,认出这是她美院的学妹。当年她们曾在同一个画室熬夜赶毕业设计,如今一个被逼着一次次献血,一个穿着护士服,连一句公道话都不敢明说,只能用这种隐秘的方式递上一瓶微不足道的补剂。她握紧那支微凉的口服液,轻轻点了点头,喉咙里泛起一阵酸涩。
护士收拾好东西便匆匆离开,病房里重新恢复寂静。温书意靠在床头,目光落在自己纤细的手腕上,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下显出淡淡的青色。就是这双手,一次次为林薇薇献血,就是这具早已透支的身体,被傅承聿视作取之不尽的“血库”,如今看来,只觉得可笑又可悲。
就在这时,门再次被推开。这一次,是傅承聿。
他换了一身深灰色的西装,恢复了平日里的矜贵与冷峻,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或许是为了照顾林薇薇一夜未眠。更刺眼的是他领口那条熟悉的深蓝暗纹领带——正是新婚夜那条手帕的同款面料,此刻已经歪斜到60°,比昨夜又偏了15°,露出的锁骨上,除了旧有的指甲抓痕,还多了一块新结的薄痂,显然是林薇薇上午“复查”时又留下的,仿佛在宣示着某种专属的所有权。
他走到床边,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将温书意完全笼罩。他没有问候她的身体,没有关心她是否还在发烧,甚至连一句客套的寒暄都没有。开口,便是直入主题,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式:“书意,薇薇的情况不太好。”
温书意的心猛地一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她。她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傅承聿的目光与她接触了一瞬,便移开,落在窗外那缕灰白的光线上,仿佛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却又不得不说:“医生说了,她眼角膜损伤严重,如果不及时移植,恐怕……会永久失明。”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平静,却更显冷酷。
温书意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指尖冰凉。“所以呢?”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像生锈的铁片摩擦。
傅承聿转回视线,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那眼神,不像是在看自己的妻子,更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剩余价值。“你的血型和她匹配,之前几次输血都很顺利。这次……”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但最终说出口的,依旧是那把淬了冰的刀,“眼角膜移植,成功率很高。书意,把你的眼角膜,给薇薇吧。”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温书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寒。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细小的裂纹,蔓延至四肢百骸。献血还不够吗?现在,连她的眼睛,他都想要挖去,送给他的心尖宠?他把她当成了什么?一个可再生的器官库吗?
巨大的悲愤和屈辱感瞬间淹没了她,身体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微微颤抖。她深吸一口气,忽然想起学妹悄悄塞给她的、关于林薇薇病情的零星信息,便抬起眼,直视着傅承聿,一字一句地问道:“请提供受体角膜内皮细胞计数、基质层厚度,还有免疫排斥风险评估报告。如果损伤真的严重,这些关键数据总该有吧?”
主刀医生恰好此时进来,听到这话喉结明显滚动了一下,眼神有些闪烁。温书意瞥见他手里的文件,上面只有一行模糊的字:“临床诊断:角膜白斑(待查)”,连最基本的检查数据都没有。
傅承聿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提出这样专业的质问,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猛地上前一步,打断了这场对话,语气里满是被冒犯的不悦:“温书意,你在胡搅蛮缠什么?”
“我只是想确认,我要捐出的眼睛,到底是给真正需要的人,还是……”温书意的话没说完,就被傅承聿冰冷的声音截断。
他声音像法槌落下,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感:“不肯救一个即将失明的人,这叫见死不救;见死不救,就是谋杀。”
温书意被“谋杀”这两个字钉在床头,浑身冰凉。她瞬间明白:在他心里,她的身体、她的器官,甚至她的意愿,都一文不值。她拒绝被掠夺,就是自私;她想要保住自己的眼睛,就是犯罪。
巨大的绝望中,一股微弱却坚定的力量冲破了枷锁。她猛地拽过床边立着的画架,那上面是她昨晚趁着清醒画的自画像——画布上的女人眉眼低垂,左眼却是一片空白。她把那片空白对准傅承聿,声音沙哑却清晰:“你要的眼睛,在这里,可它永远不会为你发光,更不会为林薇薇看清这个世界。”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反抗他,第一次用自己的方式,挡住他步步紧逼的掠夺。
傅承聿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眉头蹙得能拧出水。他显然没料到这个温顺得如同影子一般的妻子,会突然变得如此“不识好歹”。在他的认知里,她对他的要求从来都是逆来顺受,献血、照顾林薇薇、甚至充当宴会花瓶,她从未说过一个“不”字。此刻,这微弱却坚定的反抗,让他感到意外,随即涌上的,是一股被冒犯的怒火。
“为什么不行?”他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和压迫感,“失去一只眼睛,你还有另一只。但薇薇如果失明,她这辈子就毁了!书意,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自私了?”
自私?温书意看着他理直气壮的脸,忽然很想笑。原来,不肯献出自己的眼睛,就是自私。那他不问自取,理所当然地要求掠夺她的光明,又算什么?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她爱了多年、嫁了三年的男人,第一次觉得如此陌生,如此……令人心寒齿冷。
那刚刚燃起的一丝反抗的火苗,在他“自私”的定罪下,仿佛又被泼了一盆冰水,只剩下缕缕青烟,诉说着无声的绝望。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将自己重新埋入那片由他带来的阴影里。
傅承聿将她的沉默当作了妥协,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施舍般的意味:“好好休息,手术的事情,我会让医院尽快安排。傅太太该有的体面,傅家不会亏待你。”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离开了病房。
门被关上,隔绝了他冷漠的背影,也彻底隔绝了温书意心中最后一点微光。病房里的灯管突然闪了三下,然后“啪”地一声灭了。她坐在黑暗中央,周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寂,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有人在空荡的房间里敲着一口无形的棺木。
她维持着低头的姿势,很久,很久。直到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不是哭。她告诉自己。
这只是身体里,那名为“温书意”的灵魂,正在死去的证据。
(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