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国的雨,总带着一股子化不开的湿冷,像极了白此刻的心境。
她站在东宫的回廊下,指尖攥着那方绣了半朵玉兰的帕子,指节泛白。方才太子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字字句句都淬着冰——
“白氏,你既已失了清白,再做太子妃便是笑话。安心做个妾吧,也算全了往日情分。哦,对了,你娘家备好的那些嫁妆,按规矩,该是太子妃的,便都给新妃送去。”
白猛地抬头,撞进太子眼中那片毫无温度的漠然,心头最后一点希冀碎得彻底。她不是傻子,如何看不出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局?他要的从来不是她,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为了用她的“不贞”,来给那位真正属意的女子铺路。
“为什么?”她的声音发颤,却带着一丝不肯低头的倔强。
太子嗤笑一声,上前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语气里满是威胁:“为什么?你该问问自己,昨夜承了你清白的,是谁。”
白的脸色瞬间煞白,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昨夜的记忆混乱而模糊,只有一股强烈的药意和一个模糊的、带着凛冽杀气的身影……
“那人,是玄武国首席暗影刺客,”太子的声音像毒蛇的信子,“你觉得那种杀人如麻的机器,会有半分情意?他能留你一命已是侥幸。你若识相,就乖乖听话。不然,你去寻他试试?看他会不会认你这个‘一夜恩客’,还是直接一刀杀了你,永绝后患?”
暗影刺客……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在白的头顶。那是玄武国最神秘也最可怖的存在,是帝王手中最锋利的刀,是行走在黑暗中、从无活口的传说。传闻中,他从无情绪,不知疼痛,更遑论“感情”二字。
恐惧像藤蔓一样瞬间缠住了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太子说得对,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对她负责?寻他,无异于自投罗网。
太子见她脸色惨白,眼神闪烁,以为她终于怕了,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想明白了?那就……”
“我不。”
三个字,轻得像羽毛,却带着一种决绝的重量,打断了太子的话。
太子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白缓缓抬起头,原本盈满水汽的眼眸里,此刻竟燃起了一簇微弱却执拗的火苗。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一丝血腥味,那疼痛反而让她更加清醒。
屈服?向这个毁了她一切的男人屈服,做他的妾,看着自己的嫁妆成了别人的风光,一辈子活在耻辱和他的掌控里?
不。
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是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暗影刺客,也比在这里苟活要好。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心底的恐惧,挺直了脊背。那是属于将门千金的风骨,哪怕被折辱至此,也未曾完全断绝。
“太子殿下,”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您说的是,我的确配不上太子妃之位了。”
太子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又化为轻蔑。
“但我白氏,也绝不做妾。”白的目光扫过他错愕的脸,一字一顿道,“嫁妆是我白家的东西,谁也别想动。至于我该去向谁……不劳殿下费心。”
她转身,没有再看太子一眼,脚步虽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走出了东宫的大门。
雨还在下,打湿了她的发鬓和衣衫,冰冷刺骨。但白的心,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去找那个暗影刺客。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竟驱散了不少恐惧,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孤勇。
大不了,就是一死。
总好过,在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被磋磨掉最后一丝尊严,苟延残喘。
她不知道那位暗影刺客在哪里,也不知道该如何寻找。但她知道,从踏出东宫的这一刻起,她的路,只能自己走了。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她也只能纵身一跃。
至少,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溪涧的水流带着碎银般的光,漫过柒修长的手指。方才还沾着温热血污的指尖,此刻被溪水涤荡得干干净净,连带着那把缠绕着幽蓝电光的魔刀千刃,也褪去了嗜血的戾气,在水中映出一道冷冽的影子。
十七岁的少年半蹲在溪边,水珠顺着他利落的发梢滑落,滴在锁骨处,晕开一小片水渍。洗去血污的脸庞在斑驳的树影下愈发清晰——眉骨锋利如刀削,眼瞳是极深的墨色,鼻梁挺直,唇线薄而冷硬。明明是沾染了无数杀戮的人,偏偏生了副足以让玄武国所有女子失神的容貌,连东宫那位自恃俊朗的太子,在他面前都像被蒙上了一层灰。
白站在几步开外的灌木丛后,指尖几乎要掐进掌心。方才在东宫燃起的孤勇,在此刻面对这个少年时,几乎要被那股无形的寒气冻僵。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死寂,那是常年行走在黑暗中、与死亡为伴才有的气息。
深吸一口气,她攥紧裙摆,强忍着双腿的发软,一步一步走了出去。脚下的枯枝发出“咔嚓”轻响,在这寂静的林间格外刺耳。
柒的动作顿了顿。
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握着魔刀的手微微收紧,水面泛起一圈极淡的涟漪。直到白走到离他不足三米的地方,他才缓缓抬眼。
那目光落在她身上,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像在看一块石头,一株草木,或是……一个即将被清理的障碍物。
“首席,”白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却还是强迫自己稳住,“我们……可以谈谈吗?”
柒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墨色的瞳孔里映不出任何东西,仿佛她的存在对他而言,连一丝波澜都掀不起。他的世界简单得可怕——只有首领的指令,待完成的任务,以及挥刀时那一瞬间的利落。杀戮是他的本能,听话是他的信条,首领亲手将他从泥沼里捞出来,打磨成最锋利的刀,而他回报的,便是绝对的服从。
至于眼前这位白家大小姐……记忆里似乎有模糊的碎片,是首领偶尔提及的“需要留意的人”,是任务之外、需要暂时“听从”的对象。但那所谓的“听话”,也仅限于指令本身,无关其他。
他的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压得白几乎喘不过气。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惊人的容貌在此刻却只让她觉得心惊——因为这张脸的主人,脑海里或许从未有过“交谈”这个词,只有“执行”与“清除”。
溪水还在潺潺流淌,魔刀千刃的碎片在水中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白的心跳得像擂鼓,她知道,眼前这个人,或许是她唯一的破局之法,却也可能是将她推入更深地狱的推手。
但事到如今,她已没有退路。
她咬了咬牙,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柒却忽然站起身。
他随手将魔刀千刃背在身后,刀身与衣物摩擦发出轻响。水珠顺着他的发梢、衣角滴落,打湿了脚下的泥土,却丝毫没有影响他挺拔如松的站姿。
他依旧没说话,只是那双墨色的眼瞳,又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疑问,没有不耐,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等待——仿佛在等她说出“指令”,而非“交谈”。
白的心沉了沉。她忽然意识到,想和这把只懂杀戮的刀“谈谈”,或许比让太子收回成命,还要难上百倍。溪风带着水汽拂过,白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柒看似平静无波的心湖。
“你……还记得昨天晚上,我们两个……”
她的话说到一半,便被自己陡然升起的羞耻感噎住,脸颊瞬间涨得通红,目光下意识地避开了柒的视线,落在他脚边潺潺流过的溪水上。
柒的动作却在这一刻彻底停住了。
他微微蹙眉,墨色的瞳孔里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像是平静的湖面被风吹起了一缕涟漪。
昨天晚上……
零碎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弥漫在空气中的、让他浑身燥热难耐的奇异香气,身体里仿佛有火焰在灼烧的陌生感觉,还有……一个跌跌撞撞闯入他临时据点的身影。
他记得那种失控的感觉。作为首席暗影刺客,他对自己的身体有着绝对的掌控力,呼吸、心跳、每一块肌肉的收缩,都能精准到毫厘。可昨晚,那股陌生的燥热却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让他浑身的力气都仿佛变成了棉花,连握紧刀柄的手指都在发颤。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是中了毒?还是某种新型的暗器?他只知道,自己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理智,只剩下一种原始的、让他厌恶的冲动。
然后,他遇到了她。
那个平日里只存在于“需要留意”指令里的白家大小姐,在那一刻,成了他混乱意识里唯一的“支点”。
记忆到这里变得有些模糊,只剩下一些零碎的触感和气息,还有事后醒来时,身侧早已冰凉的床铺,以及自己身上残留的、不属于他的淡淡馨香。
他当时只当是任务中遇到的意外插曲,处理掉现场痕迹后便迅速离开,并未深思。毕竟对他而言,除了任务和杀戮,其他的一切都只是无关紧要的干扰。
可此刻,白的话像一把钥匙,猝然打开了那扇被他下意识忽略的记忆之门。
柒看着白泛红的脸颊和躲闪的目光,脑海里第一次跳出一个他从未接触过的词汇——虽然他并不知道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不懂什么是“下药”,不懂那种燥热源于何处,更不懂那种失控背后代表着什么。他的世界里,只有“任务目标”“清除障碍”“服从指令”这几个清晰的词条,其余的一切,都是模糊的、空白的。
就像一台精密的杀人机器,被设定好了程序,只懂得执行命令,对于程序之外的、突如其来的“意外”,只会感到困惑,却无法解读。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白以为他根本没有听懂,或者早已将那件事抛到了脑后,心一点点往下沉。
就在这时,柒才缓缓开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带着溪水般的冷冽,却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困惑的滞涩:
“……嗯。”
只有一个字,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却让白猛地抬起了头,撞进他依旧没什么情绪的眼眸里。
至少,他记得。
这个认知让白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她攥紧了手心,鼓足了毕生的勇气,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首席,你打算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