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第一次踏上阁楼时,扬起的灰尘在阳光里织成了一张网。
租下这栋老洋房二楼的房间时,房东太太特意提过一句“阁楼不用管,堆了前几任租客留下的杂物”。她原本也没打算动——作为一名旧物修复师,苏念日常打交道的多是客户送来的泛黄照片、断了链的银饰,或是受潮发霉的老账本,自己的生活反而倾向于极简,能少一件东西就少一件牵挂。
这天会上来,是因为客厅的老式挂钟停了。那钟是上一任租客留下的,胡桃木边框裂了道缝,表盘玻璃上还沾着几处褐色霉斑,苏念本想丢了,却在擦拭时发现钟摆背面刻着极小的“1987”,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前晚台风过境,窗外的梧桐树摇得厉害,今早醒来就听见钟“咔嗒”一声,彻底停了。她记得阁楼楼梯转角处好像堆着几个工具箱,想着或许能找到合适的螺丝刀,便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爬了上来。
阁楼比想象中宽敞,斜顶的天窗蒙着层灰,光线昏沉沉的。角落里堆着几个纸箱,有的已经破了口,露出里面的旧毛衣和泛黄的杂志。苏念绕开地上的木板,刚要去翻最靠近楼梯的工具箱,脚踝却不小心勾到了一个被布罩着的东西。
布是深褐色的,边缘已经磨得发白,掀开时带着股潮湿的霉味,底下是个半旧的牛皮纸箱。箱子没有封死,盖子虚掩着,苏念弯腰时,一片泛黄的纸从缝隙里滑了出来,飘落在她的帆布鞋边。
捡起来时,指腹先触到了粗糙的纸面——不是现代的打印纸,是那种带着细小纹路的信纸,摸起来有些涩。信纸右上角印着小小的“国营上海造纸厂”,底下是模糊的“1997”字样。纸上是手写的字迹,娟秀的楷书,带着点少女特有的娟丽,墨水有些洇开,却不影响辨认:
“今天又在教室后窗看见他了。他穿着蓝色的运动服,袖口卷到小臂,正在擦黑板。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他的头发上,好像有细碎的光。我偷偷把写好的笔记从窗户缝里塞进去,希望他能看见,又怕他看见……”
苏念的心跳莫名慢了半拍。她抬头看了眼那个牛皮纸箱,犹豫了几秒,还是伸手掀开了盖子。
箱子里整整齐齐码着一沓沓信纸,都用橡皮筋捆着,每沓上面都贴着一张小纸条,写着日期。最早的是“1998.3.12”,最晚的是“1998.7.5”——刚好是从春天到夏天,毕业季的日子。苏念随手抽出一沓,解开橡皮筋时,指尖都有些发紧。
“今天老师说,下个月就要填志愿了。他说想去北京,说那里的秋天有银杏叶,像金黄的雨。我偷偷查了北京的大学,可我的分数好像不够……要是我能再努力一点就好了。”
“毕业典礼那天,他上台领毕业证书,我坐在台下,数着他走了多少步。他好像看了我这边一眼,我赶紧低下头,心脏跳得快要从喉咙里出来。散场的时候,我跟着他走了三条街,却没敢说一句话。”
“他今天搬走了。听班长说,他爸爸工作调动,全家都要去深圳。我抱着书包跑去他家楼下,只看见空荡荡的阳台,晾衣绳上还挂着一件没来得及收的白衬衫。风一吹,衬衫晃啊晃,我站在树下,眼泪怎么也忍不住……”
苏念蹲在箱子前,一页页翻着,指尖渐渐沾了潮气。这些信没有信封,也没有邮票,每一封的开头都是“亲爱的你”,结尾都是“阿晚”,像是写给某个特定的人,却又永远停在了纸面上。1998年的夏天,一个叫阿晚的女孩,把她没说出口的暗恋,一封封地封存在了这个纸箱里,然后被遗忘在阁楼的角落,一放就是二十多年。
不知过了多久,天窗透进来的阳光渐渐斜了,阁楼里的温度降了下来。苏念把信放回箱子,小心地用布罩好,抱着箱子站起身时,才发现腿已经蹲麻了。她走到天窗下,用袖子擦了擦玻璃上的灰,外面的梧桐树叶子绿得发亮,风一吹,沙沙作响。
“得找到她。”苏念轻声说,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那个素未谋面的“阿晚”。这些受潮的信纸边缘已经开始卷曲,有些字迹也因为霉斑变得模糊,如果再放下去,恐怕就真的再也看不清了。她是修复旧物的,修复的从来不止是物品本身,还有藏在物品背后的故事——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没完成的告别,不该就这么被时光埋掉。
抱着箱子下楼时,客厅的挂钟还静静地立在墙角,指针停在“9:15”。苏念把箱子放在沙发上,转身去拿自己的修复工具箱——里面有软毛刷、无酸纸、去霉剂,还有她特意托人从国外买回来的纸张修复剂。她先取出几张受损最严重的信纸,用软毛刷轻轻扫去表面的灰尘,再用棉签蘸着稀释后的去霉剂,一点点擦拭霉斑。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信纸上,娟秀的字迹在她的动作下渐渐清晰。苏念看着“阿晚”写下的“我好像再也见不到他了”,忽然想起三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一个夏天,她提着刚买的菜回家,推开门时,客厅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纸条放在茶几上,上面是前任的字迹:“我走了,别找我。”
没有原因,没有告别,就像1998年的那个男孩,突然从阿晚的世界里消失。从那以后,苏念就怕了“突然”——突然的离开,突然的结束,所以她宁愿和旧物打交道,它们不会突然消失,只要用心修复,就能一直留在身边。
“阿晚,”苏念对着信纸轻声说,“我会帮你把这些信修好,也会帮你找到他,好不好?”
窗外的风又吹了进来,带着梧桐树的清香,像是一声温柔的回应。苏念低下头,继续手里的动作,指尖在信纸上轻轻摩挲,仿佛在触碰一段遥远却鲜活的青春。她还不知道,这个从阁楼里翻出来的牛皮纸箱,不仅会带她找到阿晚的故事,还会让她遇见一个人,一个能帮她把“突然的结束”,变成“新的开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