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像无数根细密的冰针，穿透了姜予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米白色羊绒大衣。料子是上好的，软糯亲肤，却抵不住维也纳冬夜零下五度的凛冽，寒气顺着衣料的纹路钻进去，顺着血管蔓延，最终刺进骨髓深处，冻得她指尖发麻。
维也纳交响乐团演奏的《月光奏鸣曲》已近尾声。钢琴的旋律从最初的清宁婉转，渐渐沉郁，最后一个音符在能容纳五百人的华丽礼堂里缓缓消散，余韵绕着穹顶的水晶吊灯打了个转，留下满室冰冷的回响。台下，唯一的听众——姜予，依旧维持着端正的坐姿，背脊挺得笔直，裙摆铺陈在丝绒座椅上，像一尊被遗忘在雪地里的瓷娃娃，安静得没有一丝存在感。
墙上的复古挂钟，时针不偏不倚地指向了十一点。
三个小时了。
今天是她和沈砚结婚两周年的纪念日。三个月前，她就开始筹备这场“惊喜”——包下整座维也纳金色大厅旁的专属礼堂，请来了当地最负盛名的交响乐团，只为复刻多年前那个渔村夜晚，她哼给少年沈砚听的旋律。她以为，哪怕只是协议婚姻，哪怕他心中从未有过她，至少会记得这个被写在婚书上的日子。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经纪人周姐发来的娱乐推送像一道猝不及防的强光，刺破了她强撑许久的自欺欺人。
【爆！沈氏集团总裁沈砚亲密相伴，影后林羡惊艳亮相慈善之夜红毯！】
标题刺眼，配图更是让她呼吸一窒。照片上，沈砚身着剪裁完美的黑色丝绒礼服，肩线挺拔，下颌线冷硬，一如既往的矜贵冷峻。他身侧的林羡一袭烈焰红裙，裙摆曳地，勾勒出玲珑曲线，她亲昵地挽着沈砚的手臂，头微微侧向他，巧笑嫣然，眼底的得意几乎要溢出屏幕。最让姜予心口发紧的是林羡颈间那串“星芒”钻石项链——那是沈氏旗下珠宝品牌的限量款，设计稿出自她手，她曾满心欢喜地问过沈砚，是否觉得适合自己，当时他只淡淡瞥了一眼，说“俗气”。
此刻，这串被他称作“俗气”的项链，在红毯的聚光灯下熠熠生辉，晃得姜予眼睛生疼。
衣香鬓影的慈善夜，万众瞩目的红毯，与她此刻身处的、空旷冰冷、只剩回声的礼堂，形成了荒诞而残酷的对比。
胃部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绞痛，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里面狠狠拧着，让她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指尖紧紧攥住裙摆，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这疼痛近来愈发频繁，从最初的偶尔隐痛，变成了如今稍受刺激便袭来的剧痛，像是身体在对她无声地抗议，抗议她的隐忍，抗议她的委屈，抗议她把自己活得这样卑微。
她想起一周前，自己小心翼翼地将印着“纪念日惊喜”的烫金邀请函放在沈砚书房的红木办公桌上。彼时他正埋首于文件堆，笔尖在纸上快速划过，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淡漠的鼻音：“嗯，知道了。”
没有追问时间，没有询问地点，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是她太傻，竟还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期待。期待他会记得，期待这个于他而言只是“商业联姻协议”中普通一天的日子，能有一点不同；期待他能想起，多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在南方渔村的破旧码头，是她救了那个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少年，是她哼着不成调的《月光》，陪他度过了最难熬的伤痛。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沈砚的特别助理陈默发来的短信，语气公式化得没有一丝温度：【姜小姐，沈总临时有重要应酬，无法赴约，请您不必再等。】
连一句“抱歉”都吝啬。
重要应酬……姜予的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带着苦涩的弧度。是啊，陪当红影后走红毯，接受媒体追捧，自然是比她这个名义上的“沈太太”、这场无人知晓的纪念日独奏，重要千百倍。
礼堂的保安第三次推门进来，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格外清晰。他看着依旧独自坐在角落的姜予，眼神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同情，语气犹豫而带着催促：“女士，实在不好意思，我们真的要关门了。这暖气……也停了快一个小时了。”
姜予终于动了动，几乎冻僵的身体僵硬地舒展，腿脚传来一阵麻木的酸胀感。她缓缓站起身，目光落在前方那个空荡荡的指挥席上，耳边仿佛还回荡着刚才乐团为她一个人演奏的乐章，那些熟悉的旋律，此刻听来竟满是讽刺。
“好，麻烦你们了。”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长时间沉默后的干涩。
走出礼堂，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瞬间带走了脸上仅存的一点温度。城市的霓虹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反射出斑斓的光晕，模糊成一片冰冷的色块，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她抬手拦出租车，指尖冻得通红，连弯曲都有些困难。
坐进温暖的车厢，报出那个被称为“家”的别墅地址时，连姜予自己都感到一阵莫名的虚无。那栋位于市郊半山腰的别墅，占地广阔，装修奢华，却从来没有过一丝家的暖意。
车子驶进别墅区，沿着蜿蜒的车道上行，最终停在那栋灯火通明的建筑前。佣人早已等在门口，接过她冰凉的大衣，低声汇报：“先生还没回来。”
姜予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胃里的绞痛越来越清晰，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反复穿刺。她扶着冰冷的大理石楼梯扶手，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上楼，回到那个大得惊人的主卧——她和沈砚名义上的婚房，实际上，他一年到头也难得进来几次，大多数时候，他要么宿在公司，要么……是在林羡那里。
梳妆台上，静静躺着一份折叠整齐的白色文件，是今天早上她去医院取回来的体检报告。
【胃镜示：胃窦部可见2.5cm×3.0cm不规则溃疡，边缘隆起，质硬，病理提示异型增生Ⅲ级，早期胃癌可能性大，建议尽快完善腹部CT及肿瘤标志物检查，必要时手术治疗。】
薄薄的一张纸，却像有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拿起报告，指尖冰凉，纸张在她手中微微颤抖。最终，她深吸一口气，将报告对折再对折，小心翼翼地塞进了明天需要交给沈砚审阅的一份珠宝设计项目文件的最后一页。那是沈氏下一季度的重点推广项目，他一定会仔细看的，在看到项目预算、方案细节的时候，总会翻到最后一页的吧？
这是她最后的、卑微的试探，也是她绝望中的求救。她想知道，这个名义上的丈夫，在知道她可能时日无多的时候，会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动容？哪怕只是出于责任。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山间的风呜呜地吹着，像是谁在低声啜泣。
姜予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别墅区寂静无人的车道，心里清楚得很，今晚，她等不到那束属于沈砚的车灯了。
客厅的餐桌上，还放着她下午亲手做的纪念日蛋糕。淡蓝色的奶油裱花，上面用巧克力写着“两周年快乐”，此刻大概已经塌了，就像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情。
胃部的疼痛阵阵袭来，越来越剧烈，伴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让她忍不住蜷缩起来。她抱住双臂，将自己缩在落地窗前的地毯上，轻轻呵出一口白气，那气息在冰冷的玻璃上凝结成一团模糊的雾，旋即又消散无踪，不留一点痕迹。
如同她在这场婚姻里，微末的、不值一提的希望。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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