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那次量体,过去了一周。
这一周里,陆景砚推掉了两个通告,把自己关在录音棚里,反复听着自己尚未发布的新歌demo。他试图找回最初写下那些旋律时的心境,却发现脑海里挥之不去的, 是林栀单膝跪在他面前时,那截泛红的耳垂,和她身上清冽的木质香气。
他第一次发现,分心是如此具体的一种感受。
初稿方案提报会,定在星曜传媒的顶层会议室。
落地窗外是繁华的城市天际线,室内是价值不菲的黑胡桃木会议长桌。徐菲、公关总监、市场总监……陆景砚的核心团队悉数到场,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杯手冲咖啡,空气里弥漫着精英阶层特有的、一丝不苟的严肃感。
他们在等林栀。
当会议室的门被推开,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去。
林栀走了进来。她依旧是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手里只拿了一个平板电脑,没有带任何助理。她平静地扫视了一圈,那眼神像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一室的浮华与焦虑,然后定格在主位的陆景砚身上。
四目相对,只有一秒。
陆景砚看到她眼底的沉静,而她,也捕捉到了他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某种期待。
“林小姐,希望你今天带来的东西,值得我们这么多人等你。”徐菲率先开口,语气里的审视毫不掩饰。
林栀没理会她的挑衅。她走到投影幕布前,将平板连接好,没有半句寒暄,直接进入正题。
幕布上亮起的,不是任何华丽的设计图。
而是一幅古画的局部。
画面上,一条墨色苍龙被困于枯井之中,龙身盘踞,鳞甲峥嵘,眼神却透着无尽的压抑与不甘,仿佛随时会冲破画纸,搅动风云。
“我的设计主题,叫《囚龙》。”
林栀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每个人心头都激起了涟漪。
陆景砚的瞳孔,在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猛地一缩。他放在桌下的手,无意识地攥成了拳。
不等众人反应,林栀切换了下一页。
一张设计手稿,以一种极具冲击力的方式,占据了整个屏幕。
那是一套以暗夜般的玄黑为主色调的演出服。
它的结构是分裂的。左半边,是利落的现代西装剪裁,线条流畅。而右半边,从肩膀到手臂,覆盖着一片用黑色软皮和哑光金属拼接而成的“鳞甲”。那鳞甲的结构,繁复而精美,带着东方古典盔甲的影子,每一片都像是龙的鳞片,闪着幽暗的冷光,充满了束缚感和攻击性。
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被一条从锁骨延伸至腰际的、仿佛裂痕般的银色刺绣强行缝合在一起。
最让人震撼的,是服装的主体面料。那是一种看似平平无奇的黑色面料,但手稿的备注上清晰地写着:特制感光纤维混纺真丝。
“这是什么意思?”市场总监皱眉问道。
“意思是,在常规光线下,它就是一件普通的黑色演出服。”林栀解释道,“但是,当特定的追光灯打在陆先生身上时,”她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种艺术家的偏执与自信,“这些感光纤维会瞬间被激活,整件衣服会呈现出一种流动的、深海般的水波纹光泽。而那条银色的裂痕刺绣,会像闪电一样,被彻底点亮。”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长桌,直直地看向陆景砚。
“观众会先看到一个被盔甲束缚的、坚硬的偶像。而在某个瞬间,他们会突然看到,盔甲之下,是一片渴望挣脱的、汹涌的海。”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设计理念震住了。这已经不是一件衣服,这是一个宣言,一个充满了挑衅意味的舞台剧本。
“我反对。”
徐菲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她双臂环胸,眼神锐利如刀。“这个设计太晦涩,太冒险,太黑暗了!陆景砚的粉丝群体百分之八十是女性,她们想看的是王子,是神明,不是什么被困住的野兽!”
公关总监立刻附和:“是的,‘囚龙’这个名字就很有问题,很容易被对家拿来做文章,说我们限制艺人发展。”
“而且成本太高了!这种特制面料的研发和制作周期根本不可控!”
反对的声音此起彼伏。
他们说的每一个字,都无比正确,无比理智,完全符合这个商业娱乐帝国的运转逻辑。
陆景砚自始至终没有说话。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屏幕上的那张设计图。那片冰冷的、禁锢着右臂的鳞甲,像一种隐喻,压得他喘不过气。而那片能在光下涌动的丝绸,又像是他内心深处,那个从未被看见过的、真实的自己。
他十九岁那年,因为理念不合,和公司的金牌制作人拍了桌子。徐菲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说他“是一条还没学会飞,就妄想挣脱锁链的疯狗”。
后来,他学会了温和,学会了微笑,学会了如何扮演一个完美的偶像。他成了最耀眼的星,却也成了被囚禁得最深的龙。
这些事,他从未对任何人讲过。
可今天,这个只与他见过寥寥数面的女人,却用一根针,一条线,一件衣服,把他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血淋淋地剖开,展示在所有人面前。
她看见了。
她什么都看见了。
“林栀小姐。”陆景砚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打断了所有的争论。
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向他。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依旧胶着在那张设计图上。
“那条银色的裂痕,”他问,声音很轻,“用的是什么绣法?”
这个问题,让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讨论的是市场、是风险、是商业价值,而他,却在问一个最微不足道的细节。
林栀也有些意外。她沉默了片刻,才回答:“苏绣里的,乱针绣。”
“乱针绣……”陆景砚重复着这三个字,像是在品尝某种滋味,“为什么是它?”
“因为,”林栀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它是苏绣里唯一一种,不讲究章法,允许所有线条撕裂、冲撞、交错的绣法。它本身,就是一种美丽的挣扎。”
美丽的挣扎。
这五个字,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陆景砚心中那把尘封已久的锁。
“咔哒”一声,锁开了。
里面所有被压抑的、被隐藏的、不被理解的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缓缓地抬起头,这一次,他终于看向了林栀。
那双总是含着疏离笑意的桃花眼里,此刻翻涌着众人看不懂的惊涛骇浪。有震惊,有痛苦,有被看穿的狼狈,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救赎的、近乎脆弱的感激。
“就用它。”
他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不容商讨的语气,对所有人宣布。
“演唱会的开场服,就用《囚龙》。”
“景砚!你疯了?!”徐菲猛地站了起来。
陆景砚却看都没看她一眼。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林栀身上,那眼神灼热得,几乎要在她身上烧出两个洞。
他看着她,像是确认,又像是在寻求一个答案。
“我的设计,”林栀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补充完了她未尽的话,“从来不怕争议。”
陆景砚笑了。
是那种卸下了所有防备,发自肺腑的笑。
“好。”他说,“我的演唱会,也从来不怕。”